38、

忽如其来的变故使我于半空中突然停滞，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废墟中异常清晰。

意识仿佛从一个万丈深渊底部慢慢上浮。对周围环境的感知是延迟和模糊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传来。

投降？是我听错了吗……还是……

最终，我的目光落在那个走出舱室、宣布投降的个体身上。那目光不再是狂热的毁灭欲，而是变成了极度疲惫、却又冰冷的审视。

而那个体，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也在等着我下一步的回应。

“……理由。”

沙哑的嗓音即使是我也被吓了一跳，似乎是声带也被之前的战斗磨碎了，现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气。

而那米戈个体的头部微微收缩，发出湿滑的摩擦声。触须以一种更缓和的频率振动，生涩的合成音再次响起，却出乎意料地直接：

“即使没有我等，您的同伴依旧会死。”

“……”

听完，我刚想要继续发作，但是大脑将那话语再次阅览一遍之后，才让我将还未完全爆发的怒火放下。

“我要你解释清楚。”

“云天之上，现在的人类之主的爪牙已然在靠近他们了……即使我们不继续攻击他们，他们也会被他者杀死。”

冰冷的审视瞬间化为实质般的压力，周遭尚未散尽的尘雾瞬间压实在地面，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眼前存在的网状铠甲上瞬间被压出了一条又一条的口子，但它依旧僵立着，没有做出任何防御或敌对姿态。它没有恐惧的情感，只有基于生存概率计算的绝对理性。

“观测显示，” 它的合成音平稳得令人不适，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物理现象，“一艘隶属‘现在的人类首脑’麾下的快速反应战舰‘内格尔法尔’，已到达近地轨道防御网，其航向与速度推算，目标正是太空电梯基址。他们清除‘不稳定因素’的决策概率为97.6％。继续与我等战斗，您必然会错过干预窗口。”

信息如同冰冷的钢针，刺入我刚刚复苏些许的意识。没有威胁，没有哀求，只有赤裸裸的、基于逻辑的事实陈述。它们判断出我的优先级，并选择了最高效的生存策略。

而就在它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的感官已穿透大气，清晰地“看”见了那艘战舰，以及那五根极长无比的十分诡异的攻击用武器。

“距离信息标记MZK-743‘伊苏林’（Yissurim）的攻击落下还有17秒，但是相对于我们现在的体感时间，将还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希伯来语的苦难吗……”

“命名原型的话确实如此。”

“那么我还有些问题，你们为何最初选择直接炮击基地车？”

“基于初始数据：目标载具为改装基地车，判定为指挥中枢与高价值目标所在地。其立场发生器可抵御常规攻击，拖延战斗时间，增加不确定性。遂使用生物炮台进行光速炮击，为瞬间解除威胁、确保清除效率最高的方案。对附带损害的评估低于任务失败风险。”

它顿了顿，一条破损的触须无力地垂落，但声音依旧平稳。 “该决策未将‘您’的变量反应速度与反击强度纳入计算模型。此为核心误判因素。当前新数据已更新归档。”

它似乎真的很认真的回答我的问题，但显然答案并不是我想要的。

“……我问的是你们为什么看见了我们就当场选择了炮击。”

“因现在的人类首脑对于非地球延生物种的态度，已经影响到了被他们抛弃的土地。”

“所以……你们是为了生存这么做的？”

“显而易见。”

米戈的合成音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在确认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自然规律。

“该区域所有非人类与已知地球生物，或未无害化异形生物模板的生命形式皆被归类为‘待清除资源’或‘实验性威胁’。遭遇即清除，而我们，只是在执行与它们相同的逻辑，而且规模更小。”

“……”

一阵无语的感觉袭来，它们的逻辑自成一体，坚不可摧，像一套精密却无情的数学公式。我能理解，甚至能近乎本能地运用类似的、基于求生的杀戮逻辑。但这理解本身……就令人不适。

而反应到身体之上，则是我再次单手掐住了脸，显得无比混乱，而眼前的个体也看出了我的不对劲，赶忙再次开始编辑起了新的话术。

“我们为我们僵化造成的损伤向您道歉，但是给予您的所有损失您也已全部报复回来了。现在我们彼此之间战斗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并非处于互相威胁对方生存的存在……”

“……闭嘴。”

没有再看向那个米戈个体。我的感官再次以不可思议的强度聚焦、延伸，彻底锁定了大气层之外那艘名为“内格尔法尔”的战舰。舰首之上，那个被命名为“苦难”（Yissurim）的存在，其五根诡异的手指正亮起不祥的暗红色光芒，空间在其指尖扭曲、撕裂，形成五道横亘于星空之上的、长达数千公里的恐怖裂痕，如同悬于苍穹之外的断头台铡刀，已然对准了下方位移的轿厢。

苦难……吗？某种概念上，真是……贴切得令人作呕。

下一刻，我微微屈膝。 脚下空间在我周身哀嚎着被压缩、扭曲，塑造成最狂暴的弹射轨道。发出了最后的、绝望的呻吟，而在一声概念性的巨响之中归于原样。

同时，一道亚光速的冲击波骤然炸开。是纯粹暴力撕开物质界所引发的、席卷一切的震波。

我已然以每微秒340米，比光还要快的速度，撞碎了大气，撞开了云层，将整个星球的屏障抛在身后，以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沉默地射向那片冰冷黑暗的宙域，射向了那原型似乎为北欧神话当中巨人之船的造物。

反射神经在极限状态下拉伸了体感时间。 在撞击前那被无限延伸的刹那，纷乱的思绪如同宇宙尘埃，无声地撞击着我的意识：

它们为了生存，要清除艾莉娅他们。 ‘现在的人类首脑’为了秩序或别的什么，要清除他们。 而我现在为想要保护他们去与想要清除他们的一切存在生死决斗。这套循环，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而我在其中算什么？中途死掉的生命算什么？艾莉娅的重伤…又在这循环里算是什么？

思考没有答案……因为我做不出解答，意识也更加混乱。

于是，我停止了思考，缓缓看着那最开始如同海中针一般细小的战舰在我面前越来越恒大，越来越庞大……

回忆就此中断，视角来到了现实……

“我记得我当时是将答案想出来了的。”

意识告诉了我这一点，但是记忆将它忘却了。

睁开双眼，想要看清时间过去了多久。

一纳秒？一微秒？还是……

真正的睁开眼时，眼前的景象还是将我吓了一跳。

而原因，是一具已经被削掉了半个头颅的尸体于场内漂浮，而装扮和谨慎的下半张脸的长相……很明显是我。

而现在的我呢？

身体传来了之前体验过的迟钝感觉，周围由我身体喷出的那刺骨的寒气，以及……那透过对方铠甲的细微反光令我所看见的……我眼中金色的矩形条纹。

显然，这是之前与里尔和史蒂芬战斗时的状态再次被逼出了，但是这显然不是最重要的……

黑色长钉，以之前未表现出来的异常的长度（足足70公分），在我的手上握着。

而我则是用它与那生化魔骸再次增生金属的右手进行着无比原始且纯粹的角力……

是的，角力……那无坚不摧的空间撕裂此刻终于碰见了无法摧毁之物，暗红色的裂口碰到漆黑的长钉之时便完全停滞，即使全力都无法冲破那可为任何实体打上死亡烙印的造物。

而脑内的纳米机械也姗姗来迟告知了已流逝的时间：

1.7厘秒。

“……”

显然，以我们的反应速率来算，战斗已经持续了非常长的时间，而使用那枚黑色钉子对抗空间撕裂，应该不会是刚刚已经失去了意识的我的主意……

又被本能所吞噬了吗？

我将面前的存在大力弹开，而后再次以手捂面，希望将自己的一切思维理顺，但是再次看向那新的铠甲巨人朝我冲来，我亦只能放下左手，再次双手握住那黑色长钉，做出了无声的叹息。

“真是，受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