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深蓝色的伞，像一个蛰伏的秘密，被我珍而重之地藏在书包最里层的夹袋里。每一次指尖无意触碰它冰凉的伞柄，心尖都会掠过一阵细微的电流，混杂着隐秘的甜意和挥之不去的忐忑。苏晓晓那天的“霸总论”和“下蛊说”如同魔音灌耳，时刻提醒着我这个秘密暴露的可怕后果。
然而，秘密一旦存在，就总有被曝光的风险，尤其在青春躁动的校园里，任何一点与“竹神”相关的风吹草动，都会被嗅觉灵敏的八卦雷达精准捕捉并无限放大。
周三午休，教室里的喧嚣被窗外的蝉鸣盖过，闷热粘稠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我正埋头啃着干巴巴的面包，试图用食物压下心头那点不安。苏晓晓像只发现猎物的灵猫，猛地凑到我旁边，圆溜溜的眼睛闪烁着惊人的亮光，她一把将手机屏幕怼到我眼前，压得极低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发颤：
“烟雨！快看！惊天大瓜！你完了！”
屏幕上，是一张被班级群疯狂转发的照片。像素不高，背景是昨天下午放学时熙攘的校门口。人群模糊，但焦点清晰得刺眼：画面一侧，竹盛卿正撑着他那把标志性的深蓝折叠伞，身姿挺拔地走出校门。而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女生（那个背影和书包我闭着眼睛都认得）手里撑开的伞，在傍晚灰蒙蒙的光线下，赫然折射出同样深邃、同样崭新、同样独特伞骨设计的——深蓝色！同款！
“轰——！”
嘴里的面包瞬间变成了粗糙的砂石，死死卡在喉咙里。剧烈的呛咳让我瞬间弓起了腰，眼泪生理性地飙出。血液“嗡”地一声全涌上了头顶，脸颊滚烫，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回响。
“咳咳……晓晓！你……你删掉！快删掉！”我惊恐地压低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去抢她的手机，指尖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任何东西。
“删什么删！都传疯了！”苏晓晓灵活地躲开我的手，脸上是混合着“看吧我说什么来着”和“大新闻啊”的激动，“隔壁班王胖子随手拍的，发群里说‘捕捉到竹神同款伞拥有者一枚！’虽然没拍到正脸，但这书包带子上的小熊挂饰，这万年不变的帆布鞋，这时间点……烟雨，铁证如山啊！”她凑得更近，灼热的呼吸喷在我耳廓，“说！是不是他送你的那把？他为什么送你这么贵的伞？你们是不是真的……”
“苏晓晓！”我猛地打断她，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慌和羞耻拔高又瞬间嘶哑下去，眼圈瞬间通红，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我求你！别说了！算我求你！把照片删了！别再提这件事！也别再瞎猜了！” 巨大的压力像冰冷的铁幕轰然压下，让我几乎窒息。
我的激烈反应终于让苏晓晓脸上的兴奋褪去，她愣住，看着我煞白的脸、泛红的眼眶和微微发抖的身体，错愕地张了张嘴：“烟雨……你……”
“我和他什么都没有！”我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维持最后一丝冷静，一字一句，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那把伞……我会还给他。立刻！马上！以后，也请你们……别再关注这些无聊的事了！” 说完，我再也无法忍受周围可能投射过来的探究目光，抓起桌上没吃完的面包，像被火烧到尾巴的兔子，在苏晓晓担忧的呼喊和教室里骤然响起的几道窃窃私语声中，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教室。
躲进教学楼最偏僻、弥漫着灰尘气味的楼梯转角，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我才敢放任自己大口喘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般的疼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带着尖锐的恐惧和灭顶的羞耻。完了，彻底完了。最深的恐惧成了现实。那模糊的背影就像一道悬赏令，将我卑微的暗恋和不敢见光的心事，赤裸裸地钉在了流言的十字架上。我仿佛已经听到了那些指指点点的声音，看到了那些好奇、探究、甚至带着嘲弄的目光……竹盛卿呢？他会不会也觉得困扰？觉得我是个甩不掉的麻烦？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将我淹没、吞噬。
**还给他。必须立刻还给他！**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而刻骨。这把伞，这个甜蜜又沉重的负担，这个引发风暴的源头，必须立刻切断！不能再让它成为流言的燃料，不能再让自己暴露在众人审判的目光下，更不能……再给他增添一丝一毫的困扰。易烟雨，你该清醒了！那短暂的同行和赠伞，不过是云端之人偶然垂落的一缕目光，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和距离感。你凭什么痴心妄想，那会有什么不同？
* * *
还伞的计划在巨大的恐惧和本能拖延中艰难推进。每一次试图靠近他，都需要耗尽我残存的全部勇气，如同赴死。书包夹层里的伞柄，冰冷得像一块寒铁，又烫得像烙红的炭。终于挨到了周五放学后，教室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夕阳的余晖将桌椅拉出长长的影子，空气里漂浮着尘埃和一种空旷的寂静。
他还在。坐在靠窗的位置，慢条斯理地收拾着书包。暖金色的夕阳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轮廓，美好得像一幅不真实的剪影，却是我此刻恐惧的源泉。
我攥紧了藏在书包里的伞柄，冰冷的触感刺得掌心发麻。指甲深深掐进肉里，用尖锐的疼痛逼迫自己迈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两步……距离他还有三步远时，我像被钉在了原地，再也无法前进。喉咙干涩发紧，如同砂纸摩擦，准备好的、卑微的道歉和感谢词在脑子里搅成一锅沸腾的浆糊，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竹……竹盛卿同学……”我的声音细若蚊蚋，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闻声抬起头，清冽平静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惯常的询问。那目光让我无所遁形。
“这……这个……”巨大的慌乱让我几乎窒息，我猛地低下头，双手慌乱地从书包里掏出那把深蓝色的伞，像捧着一个烫手的炸弹，颤抖着递到他面前，视线死死钉在自己灰扑扑的鞋尖上，“伞……还给你。真的……真的非常感谢你上次借……借给我。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消失在喉咙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快要压抑不住的哭腔。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被无限拉长。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沉静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伞上，那审视的沉默像无形的巨石，压得我脊背弯曲，几乎喘不过气。每一秒都是凌迟，后背的冷汗浸湿了校服衬衫，心脏在喉咙口疯狂地冲撞，带着濒死的绝望。他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很麻烦吧？
“不用还。”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涟漪。三个字，却像三道惊雷，瞬间劈碎了我预设的所有卑微剧本。
“……啊？” 我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不用还？什么意思？
“给你的。” 他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作业本发一下”。他已经利落地拉好书包拉链，站起身，颀长的身影瞬间带来了无形的压迫感。夕阳在他身后，给他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却让我感觉更加渺小。
“可……可是……”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被忽视的委屈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堤坝，我语无伦次，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这太贵重了！我……我不能要！而且……而且……” 而且流言已经起来了！那些照片！那些议论！它们像毒蛇一样缠着我！这句话像鱼刺一样死死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急火攻心之下，眼眶瞬间蓄满了泪水，视线一片模糊。
他似乎没有在意我的语无伦次和失态，目光扫过我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死死攥着伞柄的手，又缓缓上移，落在我因为羞窘、恐惧和委屈而涨得通红、甚至有些狼狈的脸上。他的眼神依旧是平静的，但此刻，在那平静的湖面之下，我仿佛看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
“一把伞而已。”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了我混乱的思绪，“拿着用。” 说完，他不再看我，拎起书包，迈开长腿，径直绕过僵在原地、如同石化般的我，走向教室门口。他的步伐从容平稳，没有丝毫犹豫或停留。
“等……等等！”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彻底推开、被无视的尖锐疼痛瞬间淹没了所有情绪。一股从未有过的、近乎绝望的勇气（或者说破罐破摔）猛地冲上头顶，在他即将踏出教室门、身影融入走廊光晕的瞬间，我几乎是嘶喊出声，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和乞求：“他们……他们都在说……说我们……”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后面的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赤裸裸的卑微和乞怜，让我羞耻得无地自容。我有什么资格向他诉说委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理解我的恐惧？
他的脚步，毫无预兆地顿住了。停在门口，逆着光。挺拔的背影显得有些模糊，像一幅沉默的剪影。他没有回头。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只有我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
一秒，两秒……就在我的心沉入冰冷的谷底，绝望地以为这就是结局时——
他清冽平静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地、稳稳地传了过来，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击碎了笼罩在我心头的厚重阴霾，也击溃了我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不用在意。”
“你值得。”
**你值得。**
三个字。
像三颗滚烫的星辰，毫无预兆地、精准地投入我自卑如泥沼的心湖深处。轰然炸响！掀起滔天巨浪！
我猛地抬起头，泪水瞬间决堤，模糊的视线难以置信地聚焦在门口那个逆光的、挺拔如竹的身影上。他说什么？他说……**我值得？** 值得什么？值得这把昂贵的伞？值得他不顾流言的维护？还是……值得他这份突如其来的、令人费解的关注和……肯定？
巨大的、灭顶般的震撼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滚烫的悸动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我！血液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秒全部倒灌回心脏，在那里猛烈地燃烧、炸裂！脸颊的温度飙升到极致，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轰鸣，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只剩下门口那个被光晕笼罩的、如同神祇降临般的背影。
他……他是什么意思？！
竹盛卿没有再停留，没有回头看我此刻泪流满面、呆若木鸡的狼狈模样。他迈开长腿，身影从容地踏入走廊的光晕里，很快消失不见。
教室里彻底死寂下来。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桌面上那把深蓝色的伞上，折射出沉静而璀璨的、近乎圣洁的光芒。
我像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破布娃娃，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把伞。伞柄冰冷的触感如此清晰，可我的掌心，却仿佛被那三个滚烫的字烙下了一个永恒的印记，灼热得发痛。
“不用在意。”
“你值得。”
他的声音，如同带着回响的魔咒，一遍又一遍在我混乱不堪的脑海里激荡、盘旋。平静，笃定，带着一种摧枯拉朽、斩钉截铁的力量，轻易地击溃了我用十几年光阴筑起的、名为“平凡”和“自卑”的坚固堡垒。
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不再是委屈，不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洪流冲击后的失重感，一种被从未奢望过的光芒骤然照亮后的眩晕和……战栗。
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那些流言，听到了那些议论。可他非但没有避嫌，没有收回这把惹祸的伞，反而用最平静也最强势的姿态告诉我——**不用在意**。甚至……甚至说……**我值得？**
值得什么？易烟雨，你**到底**值得什么？
你明明像尘埃般渺小，像角落里的苔藓般不起眼。你凭什么……值得他这样？
更深的困惑像疯狂滋生的藤蔓缠绕上来，比之前的恐惧更甚，更令人心悸。但这一次，缠绕在藤蔓上的，不再是绝望的荆棘，而是带着滚烫温度、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名为“希望”的花苞。
夕阳的金辉温柔地笼罩着空荡的教室，也笼罩着呆立其中的我，和桌上那把沉静的深蓝。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拂过冰凉的伞柄。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无意间传递过来的、微弱的温热（或者只是我狂乱心跳带来的幻觉？），和他那句平静话语所携带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滚烫力量。
竹盛卿，你递过来的，真的仅仅是一把挡雨的伞吗？
你平静目光下翻涌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深海？
而我……这颗被风暴席卷、又被你亲手投下的星辰骤然照亮的心，又该拿这份沉甸甸的、带着毁灭与新生力量的“值得”怎么办？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彻底停歇。晚风带着初夏的暖意，穿过空荡的教室，温柔地拂过我泪痕未干、依旧滚烫的脸颊，也拂过我那被彻底颠覆、正经历着惊心动魄重建的心湖。
风暴的中心，第一次主动向我投来了光。
那光，平静，却带着灼穿灵魂的热度。
而我，站在风暴的边缘，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那曾经令人畏惧的漩涡中心，传来的竟是足以将卑微灵魂重塑的、滚烫的救赎。
原来，暗恋这场席卷一切的风暴，
吞噬并非唯一的结局。
它也可能带来，
一场颠覆认知的、
焚尽旧我的、
滚烫新生。
(第四章 完)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