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盛卿那句低沉平稳的“字很工整”，像投入滚油里的水滴，在我早已沸腾的心湖里激起更剧烈的反应。图书馆巨大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带着陈旧纸张和尘埃的气息，却丝毫无法稀释空气中弥漫的、因那短暂指尖触碰而引爆的、无声的张力。
我的脸颊滚烫得惊人，指尖那残留的、如同烙印般的酥麻感依旧清晰。掌心里，那两张冰冷的笔记纸页，似乎也被我过高的体温灼得发烫。我慌乱地垂下眼，不敢再看他那双沉静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眸，只能死死盯着自己手中那两张承载了物理公式和我无数心事的纸页，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谢……谢谢……”我的声音干涩细小，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羞窘。
他没有回应我的道谢，目光依旧沉静地落在我身上。那专注的凝视，像无形的网，将我牢牢困在原地，动弹不得。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心悸。窗外的夕阳又下沉了一些，金色的光带在地面上移动，将我们斜长的影子投射在沉默的书架上，纠缠在一起。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一秒，两秒……就在我快要被这无声的压力逼得夺路而逃时，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这里，”他忽然上前一步，缩短了本就所剩无几的距离。那股干净清爽的气息瞬间将我密不透风地包裹，带着书页的墨香和他身上特有的、如同阳光晒过青草般的味道。他的手指越过我的肩膀，精准地指向我手中笔记的某一处，“这个推导，用微元法会更直观。”
他的指尖距离我握着的笔记只有毫厘之遥，甚至能感受到他动作带起的细微气流拂过我的手背。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全身僵硬，连呼吸都屏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感受着他靠近带来的、令人眩晕的压迫感和存在感。
他微微低下头，目光专注地落在那几行公式上，侧脸线条在渐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流畅。浓密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留下专注而沉静的轮廓。那股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我的额发和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建立坐标系，取一小段电流元dl……”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条理清晰地讲解着微元法的思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敲打在我狂乱的心跳上。
他说了什么？坐标系？电流元？我的大脑根本无法处理这些信息！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他靠近的、带着无形热源的身体上！他校服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他讲解时喉结的微微滚动，他垂眸时睫毛投下的阴影……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冲击着我脆弱不堪的神经！
我只能僵硬地、像个被输入指令的机器人一样，随着他低沉的声音，目光机械地追随着他指尖点在公式上的位置。笔尖无意识地在空白的纸页边缘划拉着，留下毫无意义的凌乱线条，如同我此刻被彻底搅乱的心绪轨迹。
“……受力方向就明确了。”他结束了简短的补充，声音停顿下来。那股笼罩着我的热源并没有立刻撤离。他依旧保持着微微俯身、靠近的姿势，目光从笔记上移开，重新落回我的脸上。那眼神沉静依旧，深处却仿佛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暗流，带着一种审视的、探究的意味，静静地等待着我的反应。
巨大的勇气和一种豁出去的冲动，在混乱的心湖里疯狂翻涌、冲撞！那句在心底呐喊了无数遍的“为什么”，夹杂着图书馆独处的紧张和指尖触碰的余震，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岩浆，终于要冲破喉咙的束缚！
易烟雨，问啊！就现在！问他为什么说“你值得”！问他为什么借笔记、为什么制造独处！问他……那个指尖触碰是不是故意的！
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那个滚烫的问号在舌尖滚动，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即将喷薄而出——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书本合拢声，从隔壁书架后传来。
如同惊弓之鸟！我猛地闭上嘴，刚刚鼓起的、微弱的勇气瞬间烟消云散！巨大的失落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再次袭来。图书馆管理员？还是其他滞留的学生？
竹盛卿似乎也听到了那声响动。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缓缓直起身。那股令人窒息的热源和压迫感终于撤离，带来一丝解脱的空虚感，但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被打断的遗憾。
他退后一步，重新拉开了礼貌的距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番近距离的讲解和无声的对峙从未发生。只有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如同错觉。
“思路清楚了？”他看着我，语气平淡地问，仿佛真的只是在确认一个物理题的理解。
“……嗯。”我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依旧低着头，不敢看他。心脏还在狂跳，脸颊的热度丝毫未减。
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这一次，空气里的张力似乎缓和了一些，但那份挥之不去的悸动和未解的疑问，依旧沉沉地压在心头。
他不再看我，目光转向窗外。夕阳已经沉到了地平线以下，只留下天际一片绚烂的橘红和深紫的余烬。图书馆里的光线更加昏暗了，书架投下的阴影变得更加浓重深邃。
“走吧。”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闭馆时间快到了。”
“……嗯。”我如蒙大赦，又带着一丝莫名的失落，连忙将手中的笔记胡乱塞进书包里，动作仓促得像在逃离什么。
他拎起自己的书包，率先转身，迈开长腿，朝着图书馆出口的方向走去。步伐从容平稳。我连忙跟上，落后他几步远，像个小尾巴。昏暗的光线下，他挺拔的背影在巨大的书架间穿行，带着一种疏离又令人心安的沉静。
走出图书馆厚重的大门，初夏夜晚微凉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全身，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让我滚烫的脸颊和混乱的大脑稍稍冷却了一些。校园里华灯初上，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树木和建筑的影子拉得斜长。喧嚣早已散尽，只剩下夏虫的鸣叫和远处隐约的广播音乐声。
我们沉默地走在通往校门的主干道上。路灯的光线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时而交叠在一起。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我们脚步落在路面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里显得格外清晰。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海里翻腾、冲撞，几乎要将我撑破。可勇气，却像被戳破的气球，泄得干干净净。刚才被打断的质问，此刻再也无法凝聚。我只能低着头，看着地上我们交错的影子，心乱如麻。
校门口就在眼前。昏黄的路灯下，三三两两的学生正推着自行车离开。分别的时刻到了。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我。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带着满腹的疑问和悸动，各自回家？那句石破天惊的“你值得”，那图书馆里惊心动魄的指尖触碰，那近距离讲解时令人窒息的气息……难道都只是我的一场盛大幻觉？
就在我脚步迟疑，几乎要停下时，走在前面的竹盛卿，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路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清隽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神情有些模糊，但那双沉静的眼眸却清晰地看向我。
我的心跳瞬间漏跳一拍，脚步也随之顿住。
他看着我，沉默了几秒。夜晚微凉的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夏虫的鸣叫和远处模糊的音乐声，仿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就在我以为他又要像上次那样，平静地说声“再见”然后离开时，他开口了。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在寂静的夜晚里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清晰：
“明天下午，”他顿了顿，目光沉静地落在我因为紧张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有空吗？”
轰！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疑问、失落、悸动，在这一刻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炸得灰飞烟灭！明天下午？有空吗？他……他在问我？问我明天下午有没有空？！
血液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又在下一秒全部冲回心脏，在那里猛烈地燃烧、炸裂！脸颊的温度飙升到极致，耳朵里嗡嗡作响！巨大的震惊和一种灭顶般的、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席卷了我！他……他是在……约我吗？！
“啊？”我像个傻子一样，只能发出一个短促而呆滞的音节，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路灯下平静的脸庞。大脑完全宕机，无法处理这过于震撼的信息。
他似乎没在意我的呆滞，只是平静地、清晰地补充了下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市图书馆新到了一批古籍影印本，或许你会感兴趣。”
市图书馆？古籍影印本？
他约我去……市图书馆？看书？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巨大的惊喜和一种更加深沉的困惑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在我心里激烈地冲撞！他不是在问我去不去看电影，不是去游乐场，甚至不是去喝奶茶……而是去图书馆？看古籍影印本？
这……这算什么约会？这符合竹盛卿的风格吗？还是……这又是他某种……独特的、我无法理解的靠近方式？
狂喜过后，是更深的迷茫和一种受宠若惊的惶恐。他为什么约我？是因为今天在图书馆的接触？还是……更早之前？那句“你值得”？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激动而变调，“我……我明天下午……没什么事……” 话一出口，我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算什么回答！笨拙得像块木头！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回答的笨拙。听到我说“没什么事”，他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极其细微的涟漪漾开，快得如同错觉。路灯的光线落在他眼底，像投入深潭的星子，亮了一瞬。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算是确认。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约定具体时间，也没有说“不见不散”之类的承诺。仿佛只是通知我一声。
他再次转身，朝着校门外另一个方向走去。颀长的背影在路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步伐依旧从容平稳，没有丝毫停留。
我像被钉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渐渐融入校门外更深的夜色里，直至消失不见。夜风吹拂着我依旧滚烫的脸颊，带来一丝微凉的清醒。
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困惑和一种沉甸甸的、名为“期待”的重量。
他约我了。
竹盛卿，主动约我了。
不是校园里的偶遇，不是收发作业的接触，而是一个明确的、指向明天下午的、在校外的邀约。
地点是……市图书馆。内容……是看书。
这个认知，比那句“你值得”更具体，更真实，也更……令人心慌意乱。
“或许你会感兴趣。”
他最后那句话，低沉平静，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在我混乱的脑海里反复回响。他凭什么认为我会对古籍影印本感兴趣？他……了解我的喜好？还是……这仅仅是一个他自认为合适的借口？
无数的问号再次盘旋升起，缠绕着那颗被狂喜和期待填满的心脏。但这一次，缠绕在问号上的，不再是荆棘，而是带着蜜糖般甜意的藤蔓。
我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下午在图书馆被他触碰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微弱的电流感。路灯昏黄的光线下，我仿佛还能看到他沉静眼眸深处那转瞬即逝的、如同星子般的微光。
风暴的中心，不仅投来了光，拉近了距离，制造了触碰。
此刻，他用一个看似平淡的邀约，在这初夏的夜晚，清晰地为我指明了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而那条路的尽头，是更深的漩涡，还是……一片未曾想象过的星空？
我转过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路灯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影子旁边，仿佛还依偎着另一个沉默而挺拔的轮廓。
明天下午。
市图书馆。
古籍影印本。
竹盛卿。
这几个关键词，像欢快的音符，在我滚烫的心弦上跳跃、回旋，奏响了一曲名为“期待”的、无法停歇的乐章。
(第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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