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铃声如同解除了某种无形的束缚,瞬间点燃了校园的喧嚣。人流如潮水般涌向各个出口,嬉笑打闹声、自行车铃铛声汇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而我,像一叶被无形绳索牵引的孤舟,逆着人流,朝着图书馆的方向,缓慢而坚定地驶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如雷的心跳上,咚咚咚,震得胸腔发麻。
推开图书馆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干燥尘埃和木头清漆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隔绝了外界的喧闹。周五傍晚,这里空旷得近乎寂寥。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深邃的阴影。夕阳金色的余晖穿过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切割着空间,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带,光带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像金色的精灵在跳舞。
我的目光急切地扫过一排排书架间的空隙,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心脏在期待与紧张的夹缝中剧烈跳动。他会来吗?他真的会来吗?还是……那只是他随口一说,而我却当了真?
就在忐忑几乎要将我淹没时,目光定格在靠窗那排哲学类书架最深处的阴影里。一个挺拔的身影,安静地倚靠着高大的书架。他微微侧着头,手里拿着一本书,垂眸看着。夕阳的金辉恰好落在他半边身体上,勾勒出清隽流畅的侧脸线条,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神情专注而沉静。光线在他身上分割出明暗清晰的界限,一半浸在暖金里,一半隐在书架的幽暗中,像一幅精心构图的油画。
是竹盛卿。他真的在。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悸动瞬间攫住了我!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再放轻,生怕惊扰了这幅静谧的画面。我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朝着那片被夕阳和阴影共同笼罩的角落挪去。空气里只有我极力压抑的呼吸声,和他偶尔翻动书页时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图书馆里,被无限放大,敲打在我的心弦上。
终于,我停在了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阴影温柔地包裹住我,而他,依旧沉浸在书页的世界里,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到来。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该说什么?“我来拿笔记”?这开场白苍白得可笑。
就在我手足无措之际,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缓缓抬起了头。那双沉静的眸子,从书页上移开,精准地落在我身上。没有惊讶,没有询问,仿佛我的出现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合上手中的书,动作从容。
“来了。”他开口,声音不高,在寂静的空间里却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
“……嗯。”我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插在校服外套口袋里的手上——我的笔记,就在那里。
他没有立刻拿出笔记,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平静依旧,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仿佛能看穿我此刻所有的慌乱和无措。夕阳的金辉在他眼中跳跃,让那深潭般的眼眸染上了一层暖意。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书架间流淌的寂静和我们之间无声的对峙(或者说,是我单方面的心慌意乱)。
“笔记……”我终于鼓起残存的勇气,声音细小而干涩,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谢谢。”
他像是没听到我的道谢,目光在我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耳廓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终于缓缓地将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修长的手指间,夹着的正是那两张被我撕下的、折得整整齐齐的笔记纸页。
他向前走了一步,缩短了我们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那股熟悉的、干净清爽的气息瞬间变得清晰可闻,混合着书页的墨香,萦绕在我鼻尖。我的心跳骤然失序!
他伸出手,将笔记递向我。动作很慢,很稳。
我的指尖因为紧张而冰凉,微微颤抖着抬起,伸向那两张纸页。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纸张边缘的刹那——
他的手指,毫无预兆地向前移动了微不可察的一寸。
我的指尖,猝不及防地,触碰到的不是冰凉的纸张。
而是他温热的、带着清晰骨节轮廓的——**指尖**。
轰——!
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一股酥麻的、滚烫的触感从相触的那一点猛地炸开,以光速窜遍全身!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冲回心脏,在那里猛烈地燃烧、炸裂!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感官,在那一瞬间,全部被那一点微小的、却带着毁灭性能量的接触点所占据!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我僵在原地,手指像被无形的磁石吸住,忘了收回,也忘了前进。只能呆呆地、难以置信地感受着指尖传来的、他皮肤微凉下蕴藏的温热,和他指骨坚硬而清晰的触感。
他……他是故意的?!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空白的大脑里炸响!
我猛地抬起眼,撞向他的视线。
他依旧平静地看着我。那双沉静的、如同深潭般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我惊慌失措、脸颊爆红的模样。没有慌乱,没有歉意,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意外的指尖相触,只是再自然不过的物理接触。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平静之下,在那双倒映着我狼狈身影的瞳孔最深处,我仿佛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涟漪?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微小水纹,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专注?探究?还是……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那丝涟漪消失得太快,快到我无法分辨是真实还是自己过度紧张下的幻觉。
他的指尖,在我触电般猛地缩回手的瞬间,也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递送动作般,从容地撤了回去。那两张承载着物理公式和我无数心事的笔记纸页,安稳地落在了我空悬的、微微颤抖的掌心。冰冷的纸张瞬间汲取了我掌心的热度。
“你的笔记,”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字很工整。”
他说着最寻常的点评,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指尖触碰从未发生。目光却依旧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沉静的、不容回避的专注。
图书馆巨大的寂静再次笼罩下来,只有窗外渐沉的夕阳,将我们的影子在书架间拉得斜长。指尖那残留的、如同烙印般的触感,和他此刻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牢牢困住。
风暴的中心,不仅投来了光,拉近了距离。
此刻,他用一个看似无意的触碰,在这寂静的书海里,清晰地投下了一颗滚烫的石子。
而我心湖的沸腾,才刚刚开始。 (第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