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本上那行字,像一道丑陋的疤痕,灼烧着视线,更灼烧着灵魂。竹盛卿那瞬间锐利如刀的审视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早已穿透皮囊,将我那点卑微又可笑的心思钉死在名为“痴心妄想”的耻辱柱上。实验室里此起彼伏的仪器咔哒声、苏晓晓兴奋的记录声、同学们成功的议论声,都成了刺耳的噪音,嘲笑着我的狼狈。
实验是怎么结束的,数据是如何胡乱填完的,我全然不知。浑浑噩噩地收拾东西,像个提线木偶跟在苏晓晓身后走出实验楼。初夏午后的天空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空气闷热粘稠,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
“烟雨,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苏晓晓担忧地看着我,“是不是实验没做好被打击到了?哎呀,一次小实验而已嘛!”她试图安慰,却戳中了我更深更痛的伤口。
“没事,”我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可能……有点闷。” 只想快点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环境,逃离那些可能存在的、探究的目光,更想逃离竹盛卿那个冰冷的、洞穿一切的眼神。
刚走到教学楼门口,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瞬间在水泥地上汇成一片水洼,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狂风卷着雨幕,横扫过来,冰冷的水珠瞬间打湿了裸露的手臂和额发,带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没带伞的同学挤在门口,哀嚎抱怨声四起。苏晓晓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掏出她的小花伞撑开。
“烟雨,快进来挤挤!”她朝我喊道。
我站在人群边缘,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仿佛隔绝了世界的雨幕,没有动。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滑落脸颊,混合着眼眶里压抑不住、滚烫的泪水,咸涩一片。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心底那片被彻底冰封的绝望。实验室里那锐利的一瞥,比这冰冷的雨水更刺骨,将心湖深处刚刚萌生出的、名为“期待”的幼苗,彻底冻毙。易烟雨,你还在期待什么?他看到了,他看懂了,他用沉默给了你最清晰也最残忍的答案——你的揣测,你的靠近,都是不合时宜的打扰,是令人厌烦的窥探。
淋一场雨也好。
让这冰冷的雨水,彻底浇醒自己吧。
“烟雨!你傻站着干嘛!快过来啊!”苏晓晓焦急地拽我的胳膊。
我轻轻挣开她的手,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晓晓,你先走吧。我……想等雨小一点。”
“这么大的雨!等什么等!你会淋病的!”苏晓晓急得跺脚。
“没事。”我摇摇头,目光空洞地看着外面肆虐的雨帘,“我想……静一静。”
苏晓晓看着我失魂落魄、浑身湿透的样子,又看了看外面瓢泼的大雨,圆圆的脸上满是担忧和无奈。“那……那你一定别等太久!找个地方避避风!我……我先去食堂给你占位置!”她拗不过我,又担心我的状态,只能撑着伞,一步三回头地冲进了雨幕里。
门口拥挤的人群随着雨伞的撑开渐渐散去。很快,只剩下零星几个和我一样没带伞的倒霉蛋,以及……站在离我几步远、同样看着雨幕的竹盛卿。
他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我完全没有察觉。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巨大的难堪和羞耻感瞬间席卷而来!我不想见到他!尤其是现在!尤其是在我如此狼狈不堪的时候!在他那洞穿一切的目光注视下,我像个被剥光了所有伪装的小丑,只想立刻逃离!
我猛地低下头,侧过身,将湿透的后背对着他,试图将自己缩进墙壁的阴影里,祈祷他不要注意到我,或者……当作没看见。
冰冷的雨水持续不断地打在身上,校服衬衫很快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牙齿也开始打颤。心湖里那片冰封的绝望,在冷雨的冲刷下,似乎裂开了细小的缝隙,渗出更深的、冰冷的苦涩。
就在这时,一道阴影,毫无预兆地笼罩了我头顶上方那片倾泻而下的冰冷雨帘。
我浑身一僵,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一把熟悉的、深蓝色的折叠伞,稳稳地撑在我的头顶。宽大的伞面隔绝了肆虐的风雨,瞬间带来一片干燥而沉静的庇护所。
握着伞柄的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是熨帖的深蓝色校服袖口,然后……是竹盛卿那张清隽平静的脸。
他就站在我身侧,近在咫尺。雨水顺着他额前几缕被打湿的黑发滑落,沿着清晰的下颌线滴下。他的半边肩膀暴露在斜飞的雨丝中,深蓝色的校服布料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微微垂眸,目光沉静地看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了实验室里的锐利审视,也没有了图书馆光影下的深邃探究,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和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
时间仿佛凝固了。
门口仅剩的几个同学也离开了,世界仿佛只剩下这片雨幕,和伞下这片狭小的、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空间。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我!比实验室那锐利的一瞥更甚!他……他为什么?!他不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用沉默表达了他的厌烦吗?他不是应该避之不及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在众目睽睽(虽然现在没人)之下,再次把伞递过来?!像第一次那样?!
困惑、难以置信、巨大的委屈和一种死灰复燃般的微弱悸动,如同冰与火,在我心底激烈地冲撞、撕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眼眶发热地看着他,看着他那被雨水打湿的肩线,看着他平静眼眸里倒映出的、狼狈不堪的自己。
沉默在伞下蔓延,只有雨点猛烈敲打伞面的声音,发出密集而沉闷的鼓点。
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解释,没有询问,甚至没有一句“拿着”。
只是固执地、稳稳地举着那把伞,为我撑开这片风雨之外的方寸之地。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他半边身体。
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无声的坚持,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只是在确认着什么。
终于,在那无声的坚持和巨大的委屈冲击下,我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混合着脸上的雨水,汹涌而出。不是因为冷,不是因为狼狈,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不合逻辑的、如同救赎般的伞!它推翻了我之前所有的绝望解读,将我的心绪再次搅得天翻地覆!
“为……为什么……” 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理解的颤抖,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束缚,细小而破碎地逸出,“你……你不是……看到了吗……” 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带着巨大的羞耻,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看到了草稿本上那行字,看到了我试图解读他“星图”的痴心妄想。他明明用那锐利的目光表达了他的不悦和疏离!为什么现在又要这样?!
竹盛卿静静地听着我的质问,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滑过他沉静的眼角。他没有回答我的“为什么”,只是在我那破碎的质问声落下后,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向前递了递手中的伞柄。
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深蓝色的伞柄,再次递到了我的面前。
像一道无声的指令,一个未解的谜题,一条……指向未知星轨的邀请。
我怔怔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伞柄,看着他固执举着伞、半边身体淋在雨中的样子,看着他沉静眼眸深处那片我看不懂的、却不再冰冷的星海……混乱的心湖里,冰封的绝望轰然碎裂,无数复杂的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喷涌而出!
指尖带着剧烈的颤抖,冰凉而僵硬。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勇,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握住了那把深蓝色伞的伞柄。
冰冷的塑料外壳下,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传递过来的、微弱的温热。
就在我的指尖完全握住伞柄的刹那,他握着伞骨上方的手指,极其自然地、从容地松开了。
伞,稳稳地落在了我的掌心。
沉甸甸的,带着雨水的重量,和他掌心残留的温度。
他收回手,目光依旧沉静地看着我。雨水顺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滴落,在他淋湿的肩头晕开更深的水痕。
“雨会停的。”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穿透密集的雨声,清晰地落入我的耳中。没有解释,没有安慰,只有一句陈述事实般的平静话语。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径直转身,颀长的身影毫不犹豫地踏入了外面瓢泼的雨幕之中。雨水瞬间将他挺拔的身影吞没,在灰蒙蒙的雨帘里,很快模糊成一个深色的、沉默的轮廓,直至消失不见。
我独自一人,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属于他的深蓝色雨伞。伞面隔绝了风雨,在我头顶撑开一片小小的、干燥的晴空。
冰冷的雨水顺着伞沿流淌而下,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帘外,是白茫茫的、仿佛隔绝了世界的暴雨。帘内,是我剧烈的心跳声,和掌心那把伞柄残留的、如同烙印般的触感与温度。
他走了。
再次消失在雨里。
留下这把伞。
留下那句“雨会停的”。
留下一个比“你值得”更令人心乱如麻的未解谜题。
实验室里那锐利的审视目光带来的冰封世界,在这把突如其来的伞下,轰然崩塌。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暴雨冲刷后、更加泥泞却也……隐约透出微光的混沌大地。
竹盛卿……
你的星图,到底指向何方?
而我握着伞柄的手,又该走向哪里?
(第11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