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天光还混沌着,像蒙了一层未洗干净的灰蓝玻璃。伽罗的生物钟还如他在军营里时一样准。但多年过去,现在的他虽然意识早已清明,但是身体却纹丝不动。他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枕畔。
小心侧躺着,蜷缩的姿势像某种防御,又像把自己埋进最安全的巢穴,大半张脸陷在枕头柔软的褶皱里,呼吸清浅绵长,平稳得如同一条幽深无声的河流。
伽罗的视线滑过少年沉静的睡颜,最终落在他自己那缕被小心压在脸颊下的幽蓝发丝上。一缕极其细微的麻痒感顺着发根爬上头皮,无声地提醒他该起床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段深刻得近乎疼痛的记忆碎片便瞬间刺破清晨的宁静———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清晨,第一次以人形态和小心躺在床上的他试图把自己被小心压住的头发抽出来,动作轻得像怕惊扰尘埃。
然而发丝与干燥的床单摩擦,一道细小却足够尖锐的静电“啪”地炸响,如同冰冷的针尖刺破了沉睡的帷幕。
上一秒还安稳如深潭的小心,下一秒身体便反射性地绷紧,手臂闪电般挥出,裹挟着沉睡初醒的蛮力,狠狠砸向声源的方向。
伽罗甚至能清晰回忆起自己当时狼狈偏头时带起的风声,以及鼻梁骨上那阵短暂却极其真实的酸胀闷痛———那真是差点就吃上“带血的早饭”了。
那次的教训足够刻骨铭心。自此,伽罗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多年雷打不动的早起习惯。陪怀里这个会挠人的“猫”赖床,成了他一天中最理直气壮的放纵。
他屏住呼吸,悄悄往温暖的被窝深处缩了缩,小心翼翼地调整手臂,将枕边人更妥帖地圈进自己的怀抱。这细微的动作似乎惊扰了怀中沉睡的领地。
小心在无意识的混沌中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那声音微弱得像一片羽毛擦过耳际。接着,他的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伽罗,柔软的脸颊布料擦过伽罗的胸膛,带着温热和一种奇异的依恋感,一下,又一下,本能地寻找着最温暖舒适的角落。
伽罗的嘴角无法控制地向上弯起,笑意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无声却清晰地蔓延开。胸腔里涌动着一股温热的气流,几乎要化作笑声流淌出来。
他低下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对着那团温顺的黑色发顶低语:“你是小猫吗?这么会撒娇……”
怀里的人依旧沉在梦乡深处,毫无反应。伽罗无声地叹了口气,满足中混着一丝无可奈何的纵容,将下巴轻轻抵在小心的发顶。发丝带着干净的皂角气息。
他收紧手臂,让那份踏实的温暖和重量更紧密地贴合自己。“好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
时光在静谧的拥抱中悄然流淌,窗外的天空由灰蓝渐渐晕染开清澈的淡金。当阳光终于穿透薄纱窗帘,在床沿投下明亮的光斑时,小心浓密的眼睫终于微微颤动了几下,如同蝴蝶初醒时试探着扇动的翅膀。
他缓缓睁开眼,视线尚未完全聚焦,首先撞入眼帘的便是伽罗那张放大的笑脸——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底尚未散尽的睡意,以及唇角那抹浓得化不开的笑意,蓝发几缕不羁地翘起,随着他无声的笑而轻轻晃动,像某种大型犬类高兴时抖动的耳朵。
“醒了?”伽罗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笑意却明晃晃地盛在眼底,几乎要溢出来。
“嗯。”小心应了一声,嗓音里还残留着睡意的低哑和慵懒。他刚想抬手拨开散落在额前的碎发,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已经先一步落在他头顶,带着伽罗特有的、令人安心的力度和温度,毫不客气地揉乱了他本就睡得蓬松的黑发。
那动作亲昵又自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小心顺从地任他揉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伽罗头顶那几根随着动作而格外活泼翘起的蓝发,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像一只毛茸茸的、温暖又精力充沛的……大狗。一只只属于他的大狗。
午后的阳光慷慨得近乎奢侈,透过宅家客厅宽大的落地窗,倾泻下一地流淌的金黄。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在光柱里轻盈地打着旋儿。
宅博士网购来准备送给桃子姐姐的见面会鲜花堆成了小山,馥郁的花香混合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几乎填满了整个空间。
伽罗盘腿坐在地毯上,背脊挺直,神情专注得像在处理某种精密武器。他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园艺剪,动作娴熟地修剪着面前一大捧玫瑰的枝叶。翠绿的叶片簌簌落下,在他脚边堆起一小堆。
他专注得近乎忘我,直到眼角余光捕捉到身边那个安静的身影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晃动。
他停下手,疑惑地侧过头。小心就坐在他旁边,位置离那堆娇艳的鲜花不远不近,手里拿着一枝孤零零的鸢尾,却明显心不在焉。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肩膀小幅度地左右移动着,在地板上拖拽出一个同样摇摆不定的深色轮廓。
伽罗起初有些困惑,不明白小心这近乎孩子气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他放下剪刀,屏息凝神地观察了一分钟。午后炽热的阳光慷慨地穿透玻璃,在地板上清晰地勾勒出两人的轮廓。
伽罗的目光随着小心影子的晃动而移动,终于捕捉到了那细微而执着的意图——小心在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自己的位置,每一次微妙的挪移,都试图让他自己影子的边缘,轻轻地、若有似无地碰触到伽罗落在旁边的、属于嘴巴的那个影子片段。
那动作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试探和专注,像一只被阳光晒得懒洋洋却又忍不住伸出爪子去触碰同伴的小狗。
伽罗的嘴角无声地勾了起来,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酸意。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拖长的腔调,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钻进小心耳朵里:“只是影子亲吗?”他微微侧过身,目光灼灼地锁住小心瞬间僵住的侧脸,语气里的酸溜溜几乎要凝成实质滴下来,“看来是我这个正主不够格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小心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他握着鸢尾花茎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尖捏得发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伽罗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脸上,带着探究和一丝促狭的意味。
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乱撞,耳根后迅速蔓延开一片滚烫的热意。他不敢回头,虽然那点隐秘的心思早在伽罗了然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沉默在浓郁的花香里蔓延,带着令人心焦的重量。小心垂着头,盯着自己脚边那片被阳光照亮的、微微晃动的影子,大脑一片混乱。无数个念头飞速掠过,又迅速被否决。
他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极淡的铁锈味。最终,一个极其老套、甚至显得有些笨拙的念头冲破所有纷乱,占据了他的思维高地。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猛地抬起头,视线却依旧固执地落在伽罗手边那堆修剪整齐的花枝上,仿佛那些绿色的枝叶上会突然开出了极其稀罕的花。
他的声音努力维持着一贯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为之的冷硬,然而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和不易察觉的轻颤,还是出卖了主人的紧张:
“电影票……”他顿了一下,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不小心买多了一张。” 他又飞快地补充了三个字,试图让这个借口听起来更真实,“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依旧死死钉在那堆无辜的花枝上,仿佛要把它们盯出洞来。虽然表面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淡壳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脏此刻正擂鼓般撞击着胸膛,紧张得要命。
伽罗的目光一直胶着在小心脸上,将他那强装镇定下细微的慌乱尽收眼底——那紧绷的嘴角,微微颤动的眼睫,还有那故作冷漠实则几乎要将花枝看穿的视线。一丝促狭的笑意在他眼底飞快地闪过。
伽罗挑了挑眉,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戏谑:“不是故意的吗?”他慢悠悠地拿起剪刀,作势要去剪另一朵花的刺,语气轻飘飘的,“那……没空哦。”
然而,话音尚未完全落下,他那只空闲的手却已经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迅捷伸了过来,两根修长的手指精准地夹住了小心不知何时从口袋里掏出来、紧紧捏在指间、几乎被汗水濡湿了边角的那张薄薄纸片。指尖划过小心微凉的手背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电流感。
伽罗捏着那张小小的电影票,对着窗外透进来的阳光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放映时间,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像阳光下的涟漪一圈圈漾开。他晃了晃票根,终于抬眼看向小心那双因紧张而微微睁大的、带着点难以置信的红瞳,声音里浸满了愉悦的笑意,尾音微微上扬:
“不过嘛——”他拉长了声音,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得意,“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可以给尊贵的VIP……插个队。”
小心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懈下来,一直屏在胸口的那股气,终于轻轻地、长长地呼了出去。
他看着伽罗脸上那抹毫不掩饰的得意笑容,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一丝无奈又带着点纵容的情绪悄然浮上心头。
这傲娇劲……也不知道跟谁学的,小心默默腹诽。午后的阳光落进伽罗那双蓝眸里,像碎金洒在澄澈的海面。他微微扬起的下巴,带着点理所当然的骄矜,像一只被顺了毛、心满意足后懒洋洋晒着太阳,还要矜持地甩甩尾巴的……猫。
好吧,其实是一只别扭的、口是心非的、却只对他展露柔软的傲娇猫。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