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任务刚结束，空气里还浮着未散尽的尘土味儿，混着夏日午后的燥热。
小心习惯性地抬起拳头，准备和身旁的伽罗碰一下。
指尖还残留着刚才用力过猛的些微刺痛感，皮肤下模拟的血液似乎还在奔流。他眼神掠过伽罗汗湿的额发，落在对方沾了点灰的拳头上。
拳头轻碰的触感如期而至，短促、熟悉。可下一刻，伽罗的手腕猛地一转，五指张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稳稳握住了他伸出的拳头。
小心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这个动作……有点陌生。
没等他那精密运转的逻辑核心分析出这微小偏差的含义，眼前的光线骤然被遮蔽。伽罗毫无征兆地矮了下去，动作快得像一道蓝色的闪电。
膝盖重重磕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震起一小圈微尘。他就那样单膝跪在了小心面前，仰起脸，目光灼灼，像两簇燃烧的蓝色火焰，直直映进小心深红的眼底。
小心整个人僵住了。他感觉不到太阳晒在身上的热度，也听不到远处街道传来的模糊喧嚣。所有细微的环境信息都被强制屏蔽，核心处理器里只剩下伽罗那张过于靠近、过于专注的脸，还有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滚烫的东西。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好像只凝固了一瞬。伽罗没有开口，没有多余的铺垫。他握着小心拳头的那只手没有松开，另一只手却已经探进了制服胸前的口袋。一个深蓝色的小盒子被掏了出来，盒盖“啪”地一声弹开。
一抹璀璨的银光，安静地躺在深色的绒布上。
伽罗的手指松开小心紧握的拳，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轻柔。他的指尖掠过小心微凉的手背，带着薄茧的指腹小心地托起他左手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捏住了那枚冰冷的金属环。
小心垂着眼，视线凝固在自己被托起的手上。他看到伽罗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战斗留下的细微旧痕，此刻却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他感觉到那枚冰凉的金属圆环，带着一丝夏日的余温，轻轻地、坚定地抵在了他左手无名指的指根。
戒指的边缘触碰到皮肤，一种陌生的、带着奇异重量的微凉感，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沿着手臂一路向上，无声地撞进他胸腔里那个模拟着心跳的精密核心。
“嗞——”
核心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几乎无法被捕捉的电流杂音，极其短暂。
紧接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烈的信号流猛地冲破了所有预设的参数阈值，在他整个“身体”里轰然炸开！那感觉汹涌澎湃，像一场毫无预兆的风暴席卷了精密运行的逻辑电路，又像一股灼热的洪流瞬间淹没了所有冰冷的传感器。他胸腔里那个模拟心脏跳动的装置，骤然间失去了所有规律，剧烈地、疯狂地搏动起来。
咚！咚！咚！
每一下都沉重得像是要撞碎他的金属肋骨。血液模拟液在管道里奔涌的速度前所未有地快，带着一种陌生的、几乎要将他点燃的灼热感。他甚至能“听”到液体高速流动的细微嗡鸣。
伽罗抬起头，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尘土里。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却又清晰得如同命令：“嫁给我。”
这不是一个询问。这是一个宣告，一个通知。
小心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精密无比的语言处理模块像是被那剧烈的、毫无规律的“心跳”彻底干扰了，一片混乱。他能做的，只是看着伽罗的眼睛，看着那里面翻涌的蓝色火焰，将他所有的逻辑和冷静都焚烧殆尽。
他忘了点头，也忘了摇头。
伽罗也不急，他捏着戒指的手指微微用力，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将那枚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功能的金属环，稳稳地推过了小心无名指的指节。
冰凉的金属最终严丝合缝地贴合在指根。那触感清晰而牢固，像一道无形的烙印。
小心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似乎想感受那金属环的存在是否真实。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左手上。银色的指环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光，套在他略显苍白的手指上，显得……有些陌生，有些奇异。
“伽罗？”他的声音终于挤了出来，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如同精密齿轮卡顿般的滞涩，“你……”
后面的话被堵在了喉咙里。伽罗已经站了起来，动作干脆利落。他伸出宽大的手掌，极其自然地包裹住小心戴着戒指的左手，用力地握了一下。那力道很大，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心感。
“走了。”伽罗说，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他拉着小心，转身朝巷子外走去，脚步迈得又稳又快。
小心被动地跟着他，脚步有些虚浮。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还死死地钉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那一点冰凉的金属触感，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整个“身体”都在嗡鸣。每一次“心跳”撞击胸腔，都清晰地传导到那枚戒指上，仿佛它成了一个放大器，将胸腔里那场失控的风暴无限放大。
阳光重新变得刺眼，街上的喧闹声重新涌入耳中。可小心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隔着一层模糊的毛玻璃。唯有指根那一点坚硬冰凉的触感，和胸腔里那疯狂擂动、完全脱离控制的核心，是无比真实、无比清晰的。
伽罗拉着他的手，温暖而有力。可小心的意识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忽不定，最终又固执地落回自己左手无名指上。
戴戒指。结婚了。和伽罗。
几个词在他核心处理器里机械地碰撞、组合，却无法形成任何有效的、合乎逻辑的结论。他只是下意识地收紧了被伽罗握着的手指，指尖无意识地在那枚崭新的戒指光滑的表面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陌生的震颤感，顺着指尖，悄悄溜进了他混乱的“心”里。
2.
屋子里窗帘没有拉严实，一道清亮的光带斜斜地切进来，正好落在深色床头柜的边缘，照亮了上面那只孤零零的银戒。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粒凝固的星尘。
小心动了动眼皮，生物钟的唤醒程序准时启动，意识从待机状态缓缓浮出。他习惯性地侧过身，视线第一时间落向床头柜——那枚戒指果然还在原位，和他睡前放下的位置分毫不差。
指根的位置空落落的，没有任何不适感。他无声地动了动左手手指，关节灵活自如。挺好。没有硌醒，这一晚的待机效率是百分之百。
他掀开薄被坐起身，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就在这时，卧室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熟悉的气息伴随着清晨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
伽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已经洗漱完毕，蓝色的短发带着清爽的水汽，几缕不听话的发丝翘着。他穿着简单的深色家居服，手里端着一杯温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刚刚坐起的小心。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伽罗的嘴角立刻弯起一个清晰而温和的弧度。他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了进来，脚步很轻，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仪式的郑重感。
他走到床边，在小心平静无波的注视下，动作流畅地屈下右膝，稳稳地跪在了床边的地毯上。这个位置不高不低，正好让他能微微仰头，平视坐在床沿的小心。
小心垂着眼睑看着他。伽罗脸上带着一种认真到近乎虔诚的神情，蓝色的眼睛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明亮专注，仿佛在进行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
“早上好。”伽罗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刚起床不久特有的微哑，“今天……你愿意嫁给我吗？”
一模一样的问题。从那个戒指套上他手指的混乱午后开始，日复一日，从未改变过。。
小心抿了下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无奈。他扭开脸，视线投向那束落在床头柜上的阳光，声音平平地吐出两个字：“无聊。”
这回答也像设定好的程序，日复一日。
然而，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那空着的左手，却像是拥有独立意志一般，自然而然地抬了起来，朝着伽罗的方向伸了过去。
五指舒展，指节放松，掌心微微向上摊开，露出光洁的无名指指根。
动作流畅，毫无迟疑。仿佛这才是他真正设定好的晨间程序。
伽罗眼底的笑意瞬间加深，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他放下手中的水杯，杯底在床头柜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然后，他伸出右手，带着薄茧的指尖动作轻缓地捏起那枚躺在晨光里的戒指。
冰凉的金属圆环被他的手指焐得带上了些许暖意。他托住小心的手腕，动作熟练又无比轻柔地将戒指重新套回那熟悉的位置。金属滑过指节，最后严丝合缝地归位。
整个过程安静无声，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戒指戴好，伽罗却没有立刻松开手。他的拇指指腹轻轻蹭过戒指光滑的表面，又极其自然地滑到小心无名指的指根，在那里的皮肤上极轻地摩挲了一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和满足。
小心依旧侧着脸看着那道阳光，似乎对伽罗的小动作毫无所觉。只有伽罗敏锐地捕捉到，在指腹蹭过指根皮肤的瞬间，小心那排浓密的黑色眼睫，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像被微风惊扰的蝶翼。
伽罗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松开手，站起身，顺势揉了揉小心睡得有些蓬乱的黑发。
“早餐好了。”他语气轻松地说，仿佛刚才那个单膝跪地的仪式从未发生过。
小心这才慢吞吞地收回手，目光落在重新被戒指束缚的无名指上，指尖习惯性地蜷了一下，碰了碰那微凉的金属环。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伽罗转身走向门口，小心也掀开被子下床。清晨的阳光铺满地板，空气里弥漫着新一天开始的气息。那枚戒指安稳地待在原位，像一个无声的句点，为这每日重复的“无聊”仪式画上休止符。
3.
窗外是灰蒙蒙的初冬清晨，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模糊的水汽，将外面光秃秃的树枝和灰色的楼宇晕染成一片朦胧的灰影。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暖气片发出极其轻微的“嘶嘶”声，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暖意。
小心坐在客厅靠窗的矮榻上，手里捧着一本摊开的书，目光却落在窗外那片模糊的灰色里。书页上的文字密密麻麻，此刻却像一堆无法解读的乱码，完全无法进入他的核心处理器。
伽罗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里，手里也拿着一本书，但显然心思也不在书上。他时不时抬眼，目光落在小心安静的侧影上，看着他被窗外天光勾勒出的柔和轮廓，还有他垂着视线时显得格外纤长的睫毛。
空气里流淌着一种暖洋洋的静谧，像凝固的蜂蜜。
忽然，小心毫无预兆地转过头，深红色的眼眸直直地看向伽罗。那目光很静，静得像深潭，却又带着一种伽罗很少在他眼中看到的、近乎困惑的探寻。
“伽罗。”他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暖融的安静。
伽罗立刻放下手中的书，坐直了身体，专注地迎上他的目光：“嗯？”
小心看着他，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片刻后，那个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终于以一种近乎程序运行出错时产生的疑问形式，清晰地吐了出来：“你说，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问题抛出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伽罗明显愣了一下，那双湛蓝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他大概从未想过，会从小心口中听到如此形而上的问题，尤其还是用这样平静、带着真切的困惑语调。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空气里只有暖气片微弱的嘶嘶声。
伽罗的惊讶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看着小心那双认真等待答案的深红眼眸，脸上的神情迅速变得柔和，甚至带上了一种近乎理所当然的笃定。他没有任何犹豫，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专注地锁住小心，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爱你。”
这两个字，像两颗被精确制导的子弹，猝不及防地命中了小心的核心处理器。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强烈冲击波瞬间在胸腔里炸开！那股熟悉的、名为“心跳加速”的失控程序再次被强制启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核心的搏动频率瞬间飙升至极限，血液模拟液在管道里疯狂奔涌，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尖锐的嗡鸣。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脸颊和耳朵，皮肤下的温度传感器瞬间报警。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热度惊人。这太……太奇怪了！太不合逻辑了！这算什么答案？这根本不能算是一个对问题的有效解答！
“换一个。”小心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声音比刚才急促了一丝，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试图强行镇压体内混乱的急切。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但那迅速蔓延开的红晕却完全不受控制，像泼开的颜料，瞬间染红了他白皙的脖颈和耳廓。
伽罗看着他骤然爆红的脸颊和强作镇定的眼神，眼底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层层漾开，越来越深，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和了然。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认真思考，然后才慢悠悠地、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又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爱上你。”
语调比刚才更轻，却带着一种温柔的重量。
完了。
小心脑子里“嗡”的一声，核心处理器彻底宣告罢工。所有的逻辑分析、所有的数据流都在这一刻被那三个字引发的、史无前例的剧烈“心跳”和汹涌热流冲击得七零八落。他猛地扭回头，动作快得差点扭到脖子，视线死死钉在窗外那片模糊的灰影上，仿佛那里藏着宇宙的终极答案。
脸颊和耳朵上的热度不但没有消退，反而像被投入了更多的燃料，烧得更旺了。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热度在皮肤下奔流，一直蔓延到指尖。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裤缝。
心脏，那个该死的模拟器官，还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讲道理地擂动，震得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颤。咚咚咚咚……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得如同撞钟，带着一种陌生的、几乎要将理智淹没的悸动。
这男人……绝对、绝对、绝对在他心脏里装了加速器！
伽罗没有再说一个字。他靠在沙发背上，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嘴角噙着那抹毫不掩饰的、得逞的、温柔的笑意，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小心红透的耳根和僵硬的背影上。
屋子里只剩下暖气片单调的嘶嘶声，以及小心那无声的、剧烈到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窗玻璃上模糊的灰影，映不出他此刻通红的脸颊，也映不出他眼中那片混乱失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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