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商业街渐渐苏醒,点亮了白日里褪色的热闹。霓虹灯管无声地燃烧起来,在渐暗的天色里涂抹着鲜艳的油彩。食物的香气变得浓烈而具体,混着人声的喧哗,在空气里打着旋儿,几乎有了实体,热烘烘地裹着行人。
恍惚间他想起来了兄弟阿卡斯的调侃:“堂堂战神,天天小心长小心短的,看不出来你还有分离焦虑症啊。”
伽罗独自走在其中,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一次又一次地飘向街角那家熟悉的面馆。暖黄的灯光从干净的玻璃窗里透出来,映着里面攒动的人影。靠窗那个位置——那张小小的、铺着格子桌布的方桌,他和小心每次来都会默契地坐下的角落——此刻却换了主人。
一对年轻的情侣占据了那里。女孩微微前倾着身子,手里捏着一只小小的勺子,正把自己碗里的什么小心地舀进对面男孩的碗里。男孩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摆了摆手,但女孩执拗地把勺子又往前送了送。男孩没再推拒,低头吃了,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眼睛亮亮地看向女孩。女孩也笑开了,眉眼弯弯,脸颊上泛着一点红晕。
伽罗在街对面站住了,隔着流淌的车灯和人影,静静地看着那个温暖的角落。面馆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那对情侣的身影在氤氲的雾气里显得格外亲密。一种细微的、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缠住了他的心脏,有点闷,有点空落落的。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去摸口袋里的通讯器,指尖却在触碰到冰凉的金属外壳时顿住了。早上发的几条信息,依旧安安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回音。
小心今天……很忙吗?或者,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伽罗皱起眉,试图想象小心此刻的状态。是在学校里埋头写那些永远也写不完的作业?还是又找到了某个安静的角落,一个人专注地练习着魔方?又或者……他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了?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他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把这些无端的猜测甩出去。
不会的,小心一向独立又强大。可……整整一天了。
伽罗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傍晚微凉的空气里迅速消散。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对情侣依偎的身影,那方桌布上仿佛还残留着他们一起吃饭时的温度。他转过身,不再停留,脚步略显沉重地汇入了人流。
城市的声音在身后渐渐模糊,被另一种更空旷、更寂静的风声取代。伽罗不知不觉走到了远离喧嚣商业区的地方。眼前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在暮色四合中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绿色。草地尽头,孤零零地立着一块巨大的岩石,石面光滑,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温润而寂寥的光泽。
这里很安静,只有风掠过草尖发出的沙沙声。伽罗走到那块大石头旁,伸出手,掌心轻轻贴在那冰凉的、带着白日最后一点暖意的石面上。触感粗糙而熟悉。
就是在这里。他清晰地记得那片刺目的白光,能量耗尽时身体碎裂般的痛楚,以及意识沉入冰冷黑暗前,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小心那双骤然瞪大的、盈满了不可置信与绝望的赤红色眼眸。
那是他告别的地方,也是他重新睁开眼睛,再次看见小心、看见这个世界的起点。
每一次站在这里,那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失而复得的巨大感恩,都会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可此刻,在这份庆幸的深处,却滋生着另一种更强烈的、带着恐慌的渴望——渴望那个将他从黑暗里拉回来的身影就在身边。
夕阳彻底沉入了地平线,只留下西天一片浓烈而短暂的橘红。那光芒将伽罗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草地上,显得格外伶仃。他抬起头,望着那片即将被夜幕吞噬的瑰丽云霞,一个近乎幼稚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如果……如果此刻小心也在想着他,那该多好。如果量子力学存在,这种强烈的思念,是否真的能跨越空间,传递到小心那里?
他再次摸向口袋里的通讯器,指尖在光滑的屏幕上摩挲着,犹豫着要不要再发一条信息。可万一小心真的在忙重要的事情呢?打扰到他……伽罗的手指最终只是无意识地收紧,通讯器坚硬的边角硌着掌心。他收回手,垂下眼帘,看着自己孤零零的影子被越来越深的暮色拉得越来越长,最终模糊地融进地面的黑暗里。
夜色终于完全笼罩下来。伽罗抬起头,星辰开始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探头探脑。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夜晚凉意的空气,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更急切了一些,目的地明确——宅家。
宅家的屋顶,是他们俩都偏爱的地方。开阔,安静,离星星很近。
伽罗熟练地翻身上去,动作利落。屋顶的水泥地还残留着白日吸收的热量,踩上去微微有些暖意。
他习惯性地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只有远处城市星星点点的灯火,映照着空旷的屋顶平台。风毫无遮挡地吹过,带着初秋特有的凉意,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得他心头那点微弱的暖意一点点冷却下去。
“他还是没有回来……”他低声自语,声音很快被夜风吹散。明明是最有可能遇到小心的地点之一,此刻却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冻得他四肢都有些发僵。
一整天积累的担忧、焦虑、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失落感,在寂静的夜色里陡然放大。
他走到他们常坐的屋檐边缘,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水箱坐了下来。膝盖屈起,手臂随意地搭在上面。夜空中,星辰越来越密集,像无数细碎的钻石撒在深蓝色的丝绒上。伽罗仰着头,视线漫无目的地游移,试图用数星星这种笨拙的方式来排遣心头的烦躁。
一颗、两颗……视线掠过熟悉的夏季大三角……三颗、四颗……那颗特别亮的,是木星吧?小心上次好像说过……五颗、六颗……他现在到底在哪儿?安全吗?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七颗、八颗……如果是因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让他不高兴了,或者让他为难了……为什么不说出来呢?他一定会改的。九颗、十颗……哪怕那麻烦就是他自己,他也愿意去解决,只要小心现在出现……
数着数着,数字开始混乱,心绪也完全纠缠不清。夜晚的凉意似乎顺着脊背爬了上来,伽罗下意识地环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屋顶空旷得可怕,风声也显得格外单调刺耳。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放空地望着远处模糊的地平线,心底有个声音在固执地回荡:小心……你到底在哪儿?
伽罗想,阿卡斯这一次好像说的是对的,他是有分离焦虑症,但只是对小心。
就在这念头翻涌到极致,几乎要将他淹没时,一种极其细微的、被注视的感觉,如同电流般猛地窜过伽罗的脊背。那不是普通的视线,更像是一种灼热的、带着强烈存在感的焦点,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
伽罗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猛地转过头,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是他!
屋檐另一侧的阴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黑色的短发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微微遮住了那双即使在暗处也依旧亮得惊人的赤红色眼眸。
是小心!他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几乎融在夜色里,只有那双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看着伽罗。那眼神里,似乎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狂热?
伽罗的呼吸骤然一窒,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涌向了心脏,然后又猛地泵向四肢百骸。所有的等待、焦灼、担忧、胡思乱想,在看到这双眼眸的刹那,都化作了唯一一个清晰无比的指令——到他身边去!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考。两步,也许是三步,他几乎是扑过去的,带着一股夜风的凉意和积攒了一整天的急切,张开双臂,将那纤细却蕴藏着惊人力量的身体猛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手臂收拢,用力得像是要把人嵌进自己的骨血里,唯恐这只是一个幻影,下一秒就会消散在夜风里。伽罗的下巴重重地抵在小心柔软的发顶,鼻尖瞬间盈满了对方身上那种熟悉的、干净的、带着一点点皂角的气息。
怀里的人似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动作惊到了,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但没有挣扎。
“你知不知道……”伽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和压抑不住的汹涌情绪,滚烫地落在小心的发间和耳廓,“我今天很想你啊。”
他抱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才能确认对方真实的存在。过了好几秒,怀里那紧绷的身体才极其轻微地放松了一点。接着,一个闷闷的、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从伽罗胸前传来,带着点不自然的停顿:
“……对不起。”小心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今天学校……留堂。”
“留堂?”伽罗微微松开一点手臂的力道,低下头,试图去看小心的脸。
这个理由……他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悬了一天的心重重落回实处,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感,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差点让他笑出声来。他努力绷着脸,声音里却还是泄露了一丝无奈的叹息,“就因为这个?”
小心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侧开了脸,避开他灼灼的目光,视线飘向旁边水箱冰冷的铁皮外壳。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也似乎吹红了他耳尖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皮肤。“嗯。”
伽罗没打算放过他。他抬起一只手,指尖轻轻捏住小心那已经微微发烫的耳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把他的脸稍稍扳正,迫使那双赤红的眼睛重新看向自己。那耳垂滚烫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
“你今天真的要吓死我了,”他伸手捏了捏小心的脸颊,语气里带着后怕,“我很担心你啊。”
他松开手,指尖滑到小心的口袋边:“手机呢?也可以给我发信息的吧。还有,明明之前我的访客记录里全是你的身影,现在看不到了的时候,我是真的很害怕啊。”
小心的头埋得更低了,耳朵尖慢慢泛起红色,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被留堂,很丢人。”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账号,充了svip,记录就删了。”
伽罗彻底愣住了,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哭笑不得的感觉涌上来,刚才那些翻江倒海的担心和恐慌,好像突然就找到了出口,变成了无奈又心疼的情绪。
他伸手把小心重新拉进怀里,这次的力道轻了很多,只是慢慢拍着他的后背。“笨蛋,”他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宠溺,“我啊,今天是真的很想你啊。”
小心身体明显又僵了一下,被伽罗捏住的耳垂似乎更烫了。他抿紧了嘴唇,长长的眼睫飞快地颤动了几下,像受惊的蝶翼,最终还是垂了下去,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的、近乎气音的单字:“……嗯。”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扭和羞赧。
这个答案,如此简单又如此“小心”式的原因,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伽罗心里漾开一圈圈复杂难言的涟漪。担忧了一整天的沉重骤然卸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轻松,还有一丝……被这种笨拙的、别扭的在意方式狠狠戳中的柔软。
伽罗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积压了一整天的浊气都吐尽。他再次收拢手臂,将人重新密密实实地拥进怀里,这一次的力道不再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恐慌,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安心的温柔。他低下头,温热的嘴唇轻轻印在小心柔软的发顶,一个带着无奈和纵容的笑叹融化在夜风里:
“傻瓜……”
“下次,”伽罗的声音贴着小心的发顶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每一个字都熨帖地落在对方的心上,“不要充什么SVIP了,也不要再费心去删那些记录了。”
他微微松开怀抱,双手捧起小心的脸。夜色的微光下,小心那双赤红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他自己的影子。伽罗的目光沉静而专注,像盛满了整个星空的温柔,直直地望进对方眼底。
风还在吹,星星还在亮。小心在他怀里把脸埋得更深了些。屋顶上的两个人影紧紧靠在一起,像是要把这一整天的空白都填满。
远处的城市亮着万家灯火,宅家的屋顶却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和着晚风,温柔得像是一首没写完的诗。
“我啊。”他轻声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笃定,“一点也不介意…”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指尖轻轻拂过小心依旧发烫的耳廓,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意味,
“你也在偷偷想我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