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场里空荡荡的，只有小心一个人站在中央。墙上的电子时钟显示着下午三点整，秒数一下下跳动，声音在过分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又抬头望向入口的方向。
伽罗又没来。
这已经是这一周里的第三次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小心确实有点想伽罗了。
小心没说话，只是默默走到墙边，拿起属于伽罗的那对练习用的金属护腕。冰凉的触感贴着他的指尖，沉甸甸的，像一块压在心上的石头。他握着护腕站了一会儿，空旷的训练场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时钟永不疲倦的滴答声。最后，他把护腕轻轻放回原处，金属相碰，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格外突兀。
他转身离开了训练场。
走廊里光线明亮。小心走到实验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滋滋的电流声和宅博士习惯性的自言自语。
“博士。”小心推门进去。
宅博士正埋首在一堆闪烁的线路板中间，闻言抬起头，眼镜片反射着花花绿绿的光。“哦，是小心啊，训练结束了？这么快？”他推了推滑下来的眼镜，有些疑惑。
“伽罗，”小心单刀直入，“最近下午三点，他去哪了？”
“伽罗？”宅博士放下手里的焊笔，眉头微皱，认真思索起来，“最近啊……好像确实下午这个点很少看到他。实验室这边也没见他过来帮忙。”他摇摇头，语气带着点不确定，“会不会是去商业街那边了？甜心前几天不是还说，想找伽罗帮忙搬一批新的烘焙材料嘛？”
小心点点头，没再多问：“谢谢。”他转身就走。
“哎？小心？”宅博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关切，“你没事吧？”
小心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低声应了句：“没事。”然后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
午后的商业街像一块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糖。甜心正站在她那间飘着浓烟的点心屋门口，踮着脚，费力地把一块写着“新品上市：星河巧克力挞”的可爱招牌挂上门楣。阳光照在她粉色的围裙上，也照在招牌亮晶晶的装饰上。
“甜心。”小心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高，却足够清晰。
“啊！”甜心被这突然的声音惊得手一抖，踮起的脚尖晃了晃，差点没站稳。她赶紧扶住门框，另一只手还紧紧抓着那块摇摇欲坠的招牌，回头一看，松了口气：“是小心啊，吓我一跳！怎么走路都没声音的？”她拍拍胸口，脸上重新挂起笑容，“找我有事？要不要尝尝新出炉的挞？”
小心的目光扫过她周围，并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蓝色身影。他直接问道：“伽罗，来过吗？”
“伽罗？”甜心歪了歪头，努力回想，“这几天都没有诶。我还想找他帮忙呢，新到的面粉袋子重得要命！”她有点无奈地扁扁嘴，随即又好奇地看着小心，“你在找他嘛？他最近神神秘秘的，好像挺忙？”
小心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甜心热心的话语和点心屋暖融融的味道，似乎都被一层看不见的隔膜挡在外面。他转身，融入了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刚走出没多远，一个带着夸张咏叹调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哟！这不是我们沉默寡言的小心吗？”花心正站在一家亮闪闪的饰品店橱窗前，手里拿着个小小的喷壶，对着橱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仔细地喷着定型水，另一只手则拨弄着他那标志性的、闪耀得有些过分的金色头发。他摆出一个自认为最帅气的姿势，对着玻璃里的自己挑了挑眉。
小心脚步没停，径直从他旁边走过。
“喂喂喂！”花心立刻转过身，几步追了上来，拦在小心超人身前，一脸不满，“看见本主角这么闪耀的存在，连个招呼都不打？太不尊重了吧！再怎么说我也是你哥哥啊！”他习惯性地甩了甩头发，几缕金发在阳光下划出亮眼的弧线。
“有事？”小心停下脚步，抬眼看他。
“没事就不能关心一下我亲爱的弟弟吗？”花心抱着手臂，扬了扬下巴，“看你一脸‘生人勿近’的冷样子，是跟伽罗闹别扭了？”他语气笃定，仿佛早已看透一切。
小心心里那根微妙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你见过他？”他盯着花心，语气没什么起伏，眼神却带着询问。
“伽罗？”花心超人摊摊手，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刚才在街角好像瞥到一眼，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故意卖关子，看到小心依然没什么表情变化，才有点无趣地继续说下去，“他跑得可快了，一溜烟就没影了，往……嗯，好像是旧城区那边的方向吧？啧，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他撇撇嘴，显然对伽罗的“无视”颇有微词。
旧城区。这三个字像一枚小小的石子，投入小心原本有些滞涩的思绪里，漾开一圈涟漪。他没再理会花心后面那些关于“闪耀”和“欣赏”的抱怨，转身就朝着城市边缘那片低矮、陈旧的老房子方向走去。
越靠近旧城区，街道两旁的景象就越发不同。新城区光洁明亮的玻璃幕墙和规整的绿化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褪色的砖墙、窄窄的巷道，以及头顶纵横交错、显得有些杂乱的电线。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空气里漂浮着旧木头、尘土和一种淡淡的、难以形容的陈旧气息。偶尔有老人坐在自家门口的小板凳上，摇着蒲扇，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个陌生的黑衣少年匆匆走过。
小心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穿行。他的脚步很轻，几乎无声，锐利的目光仔细扫过每一个岔路口，每一扇虚掩的门扉。他能感觉到花心指的方向大致没错，但具体在哪里，需要他自己去找。
阳光渐渐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橙色。小心拐进一条更僻静的死胡同，尽头处，一栋几乎要被周围更高建筑完全遮挡的老旧仓库孤零零地立着。仓库的红砖墙斑驳不堪，大片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黑色的内里。巨大的铁门锈迹斑斑，其中一扇歪斜地敞开着一条缝隙，像一张沉默而疲惫的嘴。
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攫住了他。小心放轻脚步，无声地靠近。仓库里面光线昏暗，只有高高的、蒙着厚厚灰尘的几扇小窗透进几缕斜阳的光柱。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无序地飞舞。
就在那片朦胧的光影交错处，小心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伽罗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堆废弃的木料和杂物中间。他正弯着腰，用力地将一块厚实的旧木板抵在同样陈旧的工作台上。他脱去了平日标志性的蓝色外套，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工装背心，露出的手臂线条结实，此刻正因用力而绷紧。他手里握着一把老式的手锯，正专注地沿着木板上用炭笔画出的笔直线条，一下，一下，稳定地来回推拉着。
吱嘎——吱嘎——
粗糙的锯木声在空旷沉寂的仓库里有节奏地回荡，带着一种单调的韵律。每一次推拉，都带起细小的木屑，在穿过破窗的金色光束里纷纷扬扬地飘散，有些沾在了他汗湿的鬓角，有些落在他沾满灰尘和汗水的宽阔肩膀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木屑味道和旧仓库特有的尘埃气息。
小心静静地站在门口那条狭长的光带里，仓库内昏暗的光线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只有那双红色的眼眸，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清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那个在灰尘中忙碌的背影。
他没有出声，只是看着。看着伽罗全神贯注地锯开那块木板，看着他放下锯子，拿起旁边一块砂纸，开始用力打磨木板边缘新露出的毛刺。粗糙的摩擦声取代了锯木声，在寂静中持续着。
时间仿佛被这单调的声音和飞舞的尘埃拉长了。直到伽罗似乎终于满意了那块木板的边缘，直起身，随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混着灰尘的汗水，这才不经意地侧过身，目光扫向门口的方向。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飞扬的尘土在光柱里缓缓沉浮。小心站在仓库门口那片被夕阳切割出的明暗交界线上，一半身形浸在门外残余的天光里，一半隐在门内的阴影中。光线勾勒出他安静的轮廓，那双红色的眼睛在昏暗中像两点沉静的火焰，清晰地映在伽罗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小心？”伽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沙哑，像是被仓库里干燥的空气呛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把手里那块刚打磨好的木板往旁边的工作台上放，动作却因为突如其来的碰面而显得有些僵硬，木板边缘磕碰在台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小心迈步走了进来。仓库地面铺着厚厚的灰尘，他每一步落下，都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他走到离伽罗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抬起头。光线从斜上方的小窗落进来，照亮了他脸上沾到的一点细微灰尘，也让他那双直视着伽罗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带着一种不容闪避的穿透力。
“你最近，”小心超人的声音不高，在空旷的仓库里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总躲着我。”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伽罗看着那双眼睛，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放下手里的砂纸，那块粗糙的纸片边缘还沾着细小的木屑。他抬起手，似乎想习惯性地去揉一下后颈，但看到自己沾满灰尘和木屑的手套，又放了下来。
“没有躲你。”伽罗开口，声音比刚才平稳了一些，但依旧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干涩。他微微侧过身，避开小心过于直接的注视，目光投向仓库深处堆放的几根已经处理好的木梁和几块打磨平整的木板。“我是在……”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帮一位独居的老爷爷修房子。”
他指了指那些木材：“他的老房子屋顶漏得厉害，几根梁也朽了，一下雨屋里就成河。他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请人又太贵。”伽罗的语气渐渐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解释着，“这些旧木料是以前工程队堆在这里的，还能用。所以我每天抽点空过来，处理一下，准备给他换上去。”他简单地说完，目光才重新落回小心脸上，带着一丝询问，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似乎在观察对方的反应。
“所以小心是想我了嘛？是的话，我很开心哦”
小心没有去看那些木材。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伽罗脸上，落在他被汗水浸湿又沾上灰尘显得有点狼狈的鬓角，落在他沾着细碎木屑、看起来有些凌乱的深蓝色头发上。仓库里很安静，只有窗外传来的几声遥远模糊的鸟叫。
“为什么，”小心没有回复伽罗的话，她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打破沉寂，“你不对我说？”
这问题似乎让伽罗有些措手不及。他沉默了几秒，仓库里的尘埃在斜射的光柱里无声地翻涌。他抬手，这次没有犹豫，用还算干净的手背内侧蹭了一下额角，留下一条浅浅的汗迹。
“因为…不想让你担心。”伽罗的声音低沉下来，目光微微垂落，看着自己沾满灰土和木屑的工作手套，“修房子，又脏又累，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停顿了一下，再抬起眼看向小心，黄昏柔和的光线落在他侧脸上，将他轮廓的硬朗线条染上了一层温和的金边，也清晰地映出他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而且……”他的声音更轻了些，像拂过旧木料的微风，“我也是会想你的，所以我就想……再多做一点。”这句话他说得有些艰难，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直白地袒露心绪，目光也微微偏向了一旁堆放的木材。
小心看着他。夕阳的光辉正巧透过更高处一扇破得更厉害的玻璃窗，大片地倾泻进来，像泼洒的金色颜料，毫无保留地照亮了伽罗的半边侧脸。那光温暖而盛大，清晰地映照出他鼻梁上沾着的一点灰，睫毛上细小的浮尘，还有那双深邃眼眸里，此刻正清晰流露出的、带着点笨拙的真诚。
空气里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旋转、飞舞，无声无息。
小心突然向前迈了一步。这一步不大，却瞬间缩短了两人之间那点微妙的距离。他站到了那片更明亮的夕阳光辉里，仰起脸，目光笔直地迎上伽罗带着些许错愕的视线。
“下次，”小心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打破了仓库里弥漫的沉默和飞舞的尘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就带上我吧。”
“我不想只是想你了。”小心语出惊人，“我想看见你，在我身边。”。
伽罗完全愣住了。他看着眼前的小心，看着他站在那片辉煌的夕照里，红色的眼眸被映得异常明亮，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此刻沾着灰尘、略显狼狈的影子。那双眼睛里没有疑问，没有责备，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固执的认真。
几秒钟的凝滞。仓库里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市声，以及光柱里尘埃无声的舞蹈。
随即，一丝笑意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无法抑制地从伽罗眼底深处蔓延开来，迅速扩散到他整张脸上。那笑意冲淡了疲惫，融化了灰尘带来的灰暗，让他的眼睛在夕阳下闪闪发亮。他抬起那只沾满木屑和灰尘的手，没有半点犹豫，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亲昵，伸向小心深色的头发。
“好哦。”伽罗的声音带着笑意，低沉而温和，像暮色里响起的钟声。他温暖的手掌带着薄茧和木屑的粗糙触感，轻轻落在小心的发顶，带着安抚的力道，很自然地揉了揉。
几缕被揉乱的蓝色发丝蹭过小心的额角，有些痒。他站着没动，任由那只带着灰尘和汗水气息的手在自己头顶停留，甚至在那手掌离开时，几颗细小的木屑还顽皮地留在了他的发间。
夕阳沉得更低了，大片大片的暖金色透过破窗涌入，将仓库里飞舞的尘埃都染成了碎金。伽罗走到那堆处理好的木料旁，弯腰拿起自己脱下的蓝色外套，随意地抖了抖，扬起一小片金色的尘雾。他利落地把外套甩到肩上，动作间带着一种完成工作后的松弛。
“那走吧？”伽罗侧过头，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少年，下巴朝仓库门口的方向扬了扬。“我们回家。”他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笑意，在暖金色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小心点了点头，没说话，迈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脚步声在空旷的仓库里轻轻回响，踏起细微的尘土。
走出仓库大门，外面世界的喧嚣和晚风一起扑面而来，带着市井的烟火气和傍晚微凉的气息。夕阳已经沉到城市参差的轮廓线下，只在天边残留着一抹壮丽的、燃烧般的橙红，将西边的云彩都点燃了。
伽罗放慢了脚步，等着小心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走在旧城区狭窄的巷道里，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在布满岁月痕迹的青石板上安静地移动。傍晚的凉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饭菜香气和邻居们模糊的交谈声。
“那位老爷爷家，”伽罗的声音在晚风里响起，带着一种松弛后的平和，打破了两人之间舒适的沉默，“就在前面巷子尽头。屋顶坏得挺厉害，主梁得换。”他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心，像是在确认对方是否在听，“那些木料我处理得差不多了，明天…嗯，应该能开始搭架子了。”他简单地说着明天的计划，语气寻常，仿佛在谈论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小心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脚下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石板路缝隙里顽强钻出的小草上。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在晚风里显得很清晰：“明天三点。”
伽罗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转过头，看向小心。“我们一起来吧。”
少年依旧微微低着头看着路面，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安静，只有那浓密的深蓝色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他并没有看伽罗，只是用陈述的语气定下了时间。
晚霞最后的余光落在伽罗眼中，映出一点温暖的笑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他重新目视前方，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声音低沉而温和地应道：
“嗯。三点。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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