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近半晌，考官拍起巴巴掌，指尖翻页响。
“有趣极了！”他毫不吝啬对诺维拉想象力的称赞，“鉴于你的回答如此创新——如此符合我们对于人才的选拔规范——那么我特许你跳过中间的无关紧要的问题，直接进入压轴的、个性化的部分！”
诺维拉有些驼下去的背默默打直了。
“资料显示，你平日喜爱阅读哲学类书籍，从方才的对话中对这点也有体现。那么我想请问，诺维拉小姐：你最反感的，是哪个哲学家或者流派？”
“当然是优绩主义！尤其是教育方面的、价值单一的！”诺维拉突然几乎从座位上蹿了起来，不像是面试者，俨然是一位极具感染力的演讲家！“那些将人才作为资源的统治者们！那些将人作为手段而非目的制度们！他们支配资源！他们固化价值！”她的脑海中闪过屠主任油光满面的脸，和那句“你和我的前途都在此一举！”。“他们将全球大国间的竞赛的压力全盘交给普通学生！婴儿们尚在肚子里就已经开始了洗脑的胎教！”她想起母亲逼她听的那些“阿尔法脑波音乐”，胃里一阵翻涌。“他们自己创造了时代的重负，又让他们的子民们背负！那些难以承受的：躺得像尸体；那些仍在坚挺的：扭曲得像骆驼！”她眼前浮现出牢张空洞的眼神，和自己镜中苍白的倒影。“他们将分数视为唯一的价值，他们以此估定人的一切！可他们殊不知……连宇宙与人类的诞生都是个‘零概率事件’！所以谈什么价值，谈什么意义，谈什么时代什么责任什么‘你应该’？全都毫无！”
她压根没发现自己已经一只脚踏上了桌子，而桌旁的秘书正给她录制视频：“回去发给莱桑德主任看，说不定会降分录取哦～”
“诺维拉小姐，恕我直言，您的发言具有严重的虚无主义倾向。”考官忽然就“懂一点哲学”了，“倘若不是您的心理健康报告正常，我真建议您先进行心理治疗再办理入学。”
“可我说的都是事实。”诺维拉坐回原位，双手抱在胸前，“人类的诞生全是偶然的产物，即使是其文明发展的规律所体现出的微小的必然性，在与巨大的偶然相比下也是极其渺小的。”她抬头看着天花板，“小时候看见天文杂志上的宇宙图片，我便觉得，我们所骄傲的文明——包括物质上的长城、帕特农神庙、金字塔……精神上的文明：哲学、宗教、艺术、所谓高尚的道德——全都是人类用来麻痹自己的产物。人类仅仅是宇宙的一粒原子——甚至远远不如。而宇宙亦是万亿亿个存在与不存在的可能性之一——甚至更远远不如。人类如此渺小，宇宙也是如此渺小……它的存在价值根本无所立足。”
秘书：“这段已经录下来了！很期待发给主任后他的回复！感觉会直接破格保送呢！～”
“可这些过于宏大的事物都与你的日常生活毫无关系，诺维拉小姐。”考官不慌不忙，像是早有准备，“您的日常也不过是三两好友、三点一线的学习生活而已。宇宙虽然宏伟壮阔，可你并未亲眼见到——以你的话来说，它仍然是‘超验’的。所有你似乎完全不必考虑那么多。”
“早有人这么反问过我。”诺维拉淡淡地答道，已经忘记了这是面试的场合，“我只是想论证：科学的角度来看：人类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小小的地球上瞎折腾，它的价值也渺小。而如您所反问的，摒弃一切超验的事物之后，除了一个‘我’，以及我那该死的日常，其它什么也不会剩下了……综上：不论从纯粹主观还是科学客观的角度来讲：人类毫无价值。”
考官没有回话。一旁的秘书悄悄肘她一下：“嘿！你是在批判优绩主义！怎么尽扯这么远什么人类啊宇宙啊……”
“……我补一句：因为人类毫无价值，所以人类的造物也毫无价值，它的历史、时代亦毫无价值。而优绩标准则完全是时代的产物。它们完全是统治者将人民教化，让他们误以为所有被他们推崇的事物与标准即是最高、最宏大、最正确的标准——西方是苏格拉底，东方就是孔子；西方是奥林匹斯诸神，东方就是阴曹地府阎罗王；西方是上帝，东方就是上天——殊不知，如我方才所说，真正的宏伟的宇宙早已无声地、客观地证明这一切的飘渺。另一方面，主观来讲：作为生于这个时代的我，完全作为偶然的存在——我甚至从未决定我是否想要出生！甚至从未决定我生于何种时代、何种环境！于是我认为：我完全不必为了这个时代、这个地域的统治者们所强加的价值观负责，就如同我无需吃完不是我自己添的米饭那样。因此：人类所造的一切优绩标准，都毫无价值。”
鸦雀无声。
……诺维拉渐渐从穿越万年的视角中一下回到了不到10平米的面试室内，她才发现自己还在面试！她暗自跟自己较劲起来，心说怎么会在面试时杀出个这么“不正确”的偏锋！她感觉下一秒面前这个英俊正气还有些愣头青的长得像电视剧里面保安队长的神奇考官就要跳上桌子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说你压根不把人类放在眼里！就算是外国的大学也不会培养像你这样毁灭人类的人才！……
他和秘书相视一笑……？
考官拿起笔，在稿纸上写下他的笔记，故意念了出来：“记录：面试者诺维拉，具有近乎极端优秀的怀疑精神，其中既包含了情感的激烈，又不乏科学推测的同时，表现出极强的大局观。推测：其绝对精神至少辩证至「怀疑主义」层次，具有极强的精神能量。”
秘书故作惊讶，随后捂嘴一笑：“「怀疑主义」吗……全学院只有不超过50人达到了这个阶段，可以当场录取了呢～”
诺维拉心说您这个秘书可真不怕乱开玩笑出事情哈，要是我以此为要挟诉讼你们言而无信并要求你们真的录取我那您这光靠脸和嘴皮子吃饭的秘书怕是工位难保！……
“嗯。时间紧迫，也怕诺维拉学妹反悔，就这么定吧。”考官眼神坚定地看着诺维拉，“毕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莱桑德主任也不是什么老古董，他一定会为我们的灵活应变加学分！”
……？！？！你等等你这是什么诈骗团伙吧你肯定得收我上千万的学费！你们一定是合伙做局故意的我死也不去……
“为了人才的培养，全额奖学金肯定是有了！”秘书接一句。
……嗨嗨哟都啥时候了你小小秘书别拿我的金库和前途开玩笑！……
……他们好像是认真的！还是说这也是面试的一环？不应该还有三轮辩论、一轮心理测试、再核查一遍祖宗十八代吗？这就……结束了？还倒贴钱？这感觉不像是被录取，像是走在路上被一个奇怪的流浪汉塞了一本武林秘籍并说：“少年，啊不，少女，我看你骨骼清奇。”
“好！我们马上给主任写信申请！”考官振奋道。他又猛地站起身来，向前鞠躬45°，与大脑死机的诺维拉握手，“诺维拉学妹！您一定是看中了我们学院的优秀教育风格才选择了我们吧！您一定会喜欢我们学院的！请您一定要选择我们学院！全额奖学金已经为您准备好就等您说句同意！”
……你个俊哥儿一口一个学妹学妹叫得还亲切嘞！我可是连学校大门朝哪边开食堂伙食好不好都不知道啊！
“……好。”
奇怪的信，宕机的脑，可爱又奇怪的秘书，懂装不懂的考官……他们共同组成了诺维拉的这一声弱不禁风的“好”——甚至连诺维拉都缓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么重要的事决定得竟如此仓促又不合时宜！
……应该和父母商量才是！她现在居然才想起他们。她想把面试时所知的所有奇闻异事全部告诉他们，也许他们不会理解考官的出题目的，更不会懂得诺维拉的回答是什么意思，但这足以让他们产生一种名为奇怪的感觉与心情，让他们能再次苦口婆心地劝说她，不要去这种奇怪的地方、做个平凡的人就好……
……毕竟她可是无限向往这里的啊！这里的人似乎与常人相比可能有些另类，可诺维拉不也是这般另类的人么！他们的信、他们的想突破人类认知边界的理想、他们摸门不着的考题、他们可爱又奇怪的秘书，懂装不懂的考官……这简直就是为诺维拉量身定制！这可能真是什么诈骗团伙！但也有可能是个乌托邦、是个理想国、是像诺维拉这样脱俗怪异之人的庇护所与永恒的伊甸园！……
“Yes!”考官真为他自己的劝说口才感到高兴，“那就这么愉快地定了！学妹！”
秘书的嘴也咧地像个月牙。
“呼……那么，进入我们面试的最后一问！也是我个人想问你的问题。所有，它不会计入总分。你向之前那样，敞开心扉便好。”考官放下资料，直勾勾盯着诺维拉的眼。
“诺维拉小姐，如果一切真的如您所说那样，毫无价值，那么你此刻的愤怒，又源于何处？”
……
“不用急着回答，学妹。”考官笑着收起资料，“你有4年的时光在学院里寻找它的答案。如果不够，你也可以花上一生来思索。起来吧！面试结束了，你是唯一的录取者。”
诺维拉纹丝不动。
“不愿意走吗？觉得奇怪？出乎意料？有些吓着你的小心脏？”秘书甜甜地问。
“……”
“……牢张为什么也在？”诺维拉憋出一句最次要的问题。
“实不相瞒，凑数的。”考官随意地翻起牢张的资料，“为了让你爹妈哄你过来，我们可是做了好几手的准备！”
“……你们那么手眼通天，不知道我有点不喜欢和那样的人一起学习么？”诺维拉似乎有些委屈地悄悄一撅嘴，“我差点因他离开了。”
“我们当然知道！你那天上补习班的事情我们明明白白！”考官走到门口，转头看向诺维拉，“所有，趁着他，以及你们年级第二还没离开，我们想带着我们的新学妹——出个风头。”
“和我想一块儿去了～”秘书拍拍他的肩，又转身牵起不知所措的诺维拉的手。
考官整理衣冠，双手一发力，坦荡地推开大门。秘书紧随其后，大步流星地走到候场室正中央，牵着挠头的诺维拉。
考官将双手背在背后，清嗓。众人一下子安静了。
“我宣布！诺维拉，因其出色的表现与深邃的思想，被我校全额奖学金录取！其余，感谢参与。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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