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陷

运动会前一天的彩排结束后，程阳靠在体育场围栏上喘气。九月的傍晚依然闷热，汗水浸透了他的T恤。林陌在不远处核对流程表，白衬衫的袖口整齐地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程阳，器材室还差二十个标志桶没收回。"林陌头也不抬地说。

程阳翻了个白眼："知道了，会长大人。"

他慢吞吞地走向器材室，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来电显示"王阿姨"——母亲的邻居。

"喂，王阿姨？"

"阳阳！你快来医院，你妈妈突然晕倒了！现在在市中心医院急诊室..."

程阳的手指瞬间冰凉。他挂断电话，狂奔出器材室，撞翻了刚整理好的标志桶。彩排结束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他疯狂地寻找着可以帮忙的人。

然后他看到了林陌。

林陌正在锁学生会办公室的门，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转过身来。程阳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呼吸紊乱："我妈...医院...能不能..."

他语无伦次，但林陌已经从他惨白的脸色读懂了情况。林陌果断锁上门："跟我来。"

校门口，林陌拦了辆出租车。程阳惊讶地发现林陌没有询问地址就直接对司机说："市中心医院，急诊入口。"

车程二十分钟，程阳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余光看到林陌在手机上快速操作着什么，但无暇顾及。母亲有心脏病史，去年才做过手术...

"到了。"林陌付完车费，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急诊室刺眼的灯光下，王阿姨正焦急地踱步。看到程阳，她快步迎上来："血压突然升高，医生怀疑是动脉瘤..."

程阳双腿发软，勉强扶住墙壁。消毒水的气味让他想起父亲酗酒住院的那段日子——医院的账单、催债的电话、母亲深夜的啜泣...

"程阳。"林陌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出奇地稳定，"我联系了神经外科的刘主任，他是这方面的专家。"

程阳猛地转头："什么？"

林陌已经走向护士站，出示手机上的什么信息。程阳恍惚地看着他与医护人员交谈，那个在学校一丝不苟的学生会长，此刻正用不属于十七岁少年的沉稳处理着危机。

十分钟后，一位头发花白的医生匆匆赶来，与林陌简短交谈后进入了急诊室。

"刘教授是我父亲的朋友。"林陌走回来解释道，"他会亲自给你母亲检查。"

程阳的喉咙发紧："...谢谢。"

这三个字重若千钧。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向林陌道谢。

检查持续了两个小时。程阳坐在塑料椅上，盯着急诊室的门。林陌安静地陪在一旁，期间只离开过一次，回来时手里多了两杯热牛奶。

"喝点东西。"他将其中一杯递给程阳。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程阳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发抖。他偷偷瞥了眼林陌的侧脸——镜片后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检查报告，眉头微蹙。原来摘下"纪律委员"的面具后，林陌长这样。

"程阳家属？"护士推开门。

程阳弹簧般跳起来。医生宣布了初步诊断：不是动脉瘤，但需要立即手术处理一处血管畸形。手术安排在明早第一台。

"手术风险不大，但术后需要密切观察。"医生拍拍程阳的肩膀，"去办住院手续吧。"

程阳跟着护士走向缴费处，摸出钱包里皱巴巴的几张钞票——这是他打工攒下的全部积蓄。护士在电脑上敲了几下，抬头说："已经有人预付了五万押金。"

程阳瞪大眼睛："谁？"

"那位戴眼镜的同学。"护士指了指不远处正在接电话的林陌。

程阳的胸口像被重锤击中。他走向林陌，对方刚好挂断电话。

"钱我会还你。"程阳声音沙哑。

林陌摇头："不用，医保会报销大部分。"

"你怎么知道我家没医保？"程阳苦笑，"我爸...算了，这钱我一定会还。"

林陌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好。"

夜幕降临，程阳坐在母亲病床边。麻醉还未消退，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程阳小心翼翼地握住母亲的手，那双手因常年做手工活而粗糙不堪。他想起上周还因为母亲唠叨而大发脾气...

病房门轻轻打开，林陌拎着两个塑料袋走进来。

"食堂关门了，我在便利店买了些吃的。"他放低声音，"还有换洗衣物，洗手间可以淋浴。"

程阳这才注意到林陌的校服外套不见了，白衬衫也皱巴巴的。窗外早已华灯初上，他竟然一直陪到现在。

"你...不回家吗？"程阳问。

林陌推了推眼镜："我父亲出差了，家里没人。"他顿了顿，"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留下来。"

程阳想说不用，但看着母亲连接的监护仪器，那些闪烁的数字和曲线令他恐惧。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夜深了，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的滴答声。林陌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书，程阳则盯着母亲起伏的胸口，生怕它突然停止。

"你妈妈...很温柔。"林陌突然说。

程阳抬头，看到林陌正望着病床前那张他们母子的合照——去年生日时拍的，母亲笑着搂住他的肩膀。

"嗯。"程阳轻声应道，"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

林陌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边缘："我母亲在我十岁时去世了。乳腺癌。"

程阳呼吸一滞。月光透过百叶窗，在林陌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让人看不清表情。

"抱歉..."

"很久以前的事了。"林陌合上书，程阳瞥见封面是《银河系漫游指南》，"你看过这个吗？"

程阳瞪大眼睛："你读亚当斯？"

"你也知道？"林陌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

"当然！我还收集了英文原版！"程阳激动起来，随即意识到场合不对，压低声音，"《银河系漫游指南》系列我都看了三遍。"

林陌嘴角微微上扬："我最喜欢《再见，谢谢所有的鱼》那本。"

"真的？我也是！"程阳几乎要跳起来，"里面那段关于雨..."

"和鱼的关系。"林陌接上他的话，"确实很妙。"

两人相视一笑，像是发现了彼此身上共同的密码。程阳第一次看到林陌真心笑起来的样子——眼角微微下垂，左边有个几乎看不见的小酒窝。

他们聊到凌晨，从科幻小说到外星理论，从最喜欢的电影到最讨厌的物理公式。程阳发现林陌谈起喜欢的事物时，语速会变快，手指会不自觉地比划；林陌则惊讶于程阳广博的阅读量和敏锐的见解——与学校里那个"问题学生"判若两人。

天蒙蒙亮时，护士来做术前准备。程阳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回来发现林陌已经买好了早餐。

"手术要四个小时。"林陌递给他一个三明治，"你得保持体力。"

程阳接过食物，两人的手指短暂相触。他突然注意到林陌左手腕内侧有一道细长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物品划过。但没等他看清，林陌已经拉下了袖口。

手术很顺利。当医生宣布"血管畸形已成功修复"时，程阳双腿一软，被林陌稳稳扶住。

"谢谢。"程阳又说了一遍，这次包含了更多含义。

林陌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学校那边我帮你请了一周假。"

程阳摇头："不用那么久，明天王阿姨会来照顾我妈，我就能回..."

"三天。"林陌打断他，"至少陪她三天。学生会的工作可以延期。"

程阳怔住了。这个曾经因为迟到七分钟就处罚他的人，现在主动给他放假？

回校那天，程阳径直去了学生会办公室。林陌正在整理运动会的最终流程表，听到敲门声抬起头。

"我回来了。"程阳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这是医院的收据和欠条。"

林陌皱眉："我说过不用..."

"我会还的。"程阳坚持，将信封放在桌上，"还有...谢谢你这几天一直去医院。"

林陌似乎有些不自在："你妈妈...还好吗？"

"恢复得不错。"程阳犹豫了一下，"她说想请你来家里吃饭，等出院后。"

林陌的笔停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他轻轻点头："好。"

程阳顿了顿又补充，"对了，我妈让我问你爱吃什么菜。"

林陌的耳尖微微发红："都行。"

林陌点点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程阳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在期待那顿晚餐——不是因为母亲的嘱咐，而是因为他想再次看到林陌谈起《银河系漫游指南》时发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