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
云深不知处的枫叶渐染朱砂色，晨起时阶前已见白霜。魏无羡近来醒得极早，常常天未明便披衣起身，站在廊下看那轮将沉未沉的残月。
蓝忘机在第三次发现身侧被褥已凉时，终于在某日寅时悄然跟了出去。
魏无羡果然又在廊下。素白中衣外随意罩着件玄色外袍，衣带未系，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手里握着陈情，却未吹奏，只是无意识地在掌心轻敲，节奏杂乱无章。
"魏婴。"
蓝忘机的声音惊得魏无羡手中竹笛差点落地。他转身时已挂上惯常的笑："蓝湛？这么早？"
月光下那笑意未达眼底，蓝忘机看得分明。他上前将避尘剑鞘压住魏无羡翻飞的衣角，又解下自己的云纹外袍裹住对方单薄肩头。
"在想什么？"
"没什么。"魏无羡下意识答完，对上蓝忘机琉璃般的眸子，忽又改口，"...乱葬岗的柿子，该熟了。"
话音落时，一片枫叶正坠在两人之间的栏杆上。蓝忘机看着那片红叶，想起去年此时魏无羡高热不退，梦中呓语皆是"阿苑别怕"。他忽然伸手握住魏无羡冰凉的手指。
"明日启程。"
魏无羡瞳孔微缩："去哪？"
"乱葬岗。"蓝忘机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明日去后山练剑，"祭拜温氏族人。"
陈情咚地一声滚落在地。
......
乱葬岗的秋风比姑苏凌厉十倍。
魏无羡站在山道上，看枯叶打着旋儿扑在脚边。十三年前他带着五十余名老弱妇孺在此开辟荒山时，也曾见过这样的秋景。只是那时满山都是开垦的痕迹，如今却连当年踩出的小径都找不见了。
"这边。"他引着蓝忘机拨开半人高的野草。腐土气息混着某种熟悉的药草香扑面而来，魏无羡脚步突然踉跄——是岐山温氏常用的安魂香。
蓝忘机一把扶住他手肘。魏无羡借力站稳，苦笑道："没想到还能闻到这个味道。"
穿过最后一片荆棘，当年他们居住的山洞赫然在目。洞口石壁上刻的驱邪符咒已经模糊，但魏无羡还是一眼认出了自己当年歪歪扭扭的笔迹。洞前那片开垦过的菜地早被野草侵占，唯有一棵野柿子树孤零零立着，枝头挂着几个干瘪的果实。
"阿宁他们...就葬在后山。"魏无羡声音发涩，"当时条件有限，只立了木牌。"
蓝忘机从乾坤袋中取出早已备好的香烛祭品。魏无羡怔怔看着那些精致的糕点水果，忽然想起当年温婆婆临终前想吃一口杏花糕，他们翻遍全身也只凑出三个铜板。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半月前。"蓝忘机将一叠金箔纸钱理得整整齐齐，"问灵时请教过蓝氏长辈，按姑苏习俗备的。"
魏无羡喉结滚动。仙门百家素来将温氏余孽视为蝼蚁，谁会正经祭奠？可蓝忘机不仅记着，还如此郑重其事。他伸手想帮忙，却发现指尖抖得厉害，只好假装去捡地上的枯枝。
后山坟茔比想象中整洁。简陋的木牌多数已经腐朽，但每个坟头都清理得干干净净。最让魏无羡震惊的是，四叔坟前竟摆着新鲜的野果，阿苑最爱靠的那棵树下还有未燃尽的香烛。
"有人来祭拜过？"他声音发颤，弯腰拾起半截残香。熟悉的药香立刻萦绕鼻尖——与山道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蓝忘机若有所思："应是温氏旧部。"
魏无羡突然大笑起来，笑到眼眶发热。原来这世上记得他们的，不止自己一个。
祭奠仪式庄重得超乎想象。蓝忘机一丝不苟地按姑苏蓝氏最高规格行礼，白衣在荒草丛中铺开如雪。魏无羡学着他的样子跪拜，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
"差点忘了这个。"他展开油纸，露出几块精致的杏花糕，"现在咱们有钱了，温婆婆。"
蓝忘机静静看他将糕点供在坟前，又从袖中取出一壶天子笑。酒液渗入黄土时，魏无羡终于哽咽："对不起，现在才来看你们..."
一只温暖的手突然握住他肩膀。魏无羡抬头，看见蓝忘机眸中映着秋阳，明亮如初升的晨星。
"他们知道。"蓝忘机轻声道，"问灵时，四叔说谢谢你当年那碗肉汤。"
魏无羡的眼泪终于砸在黄土上。十三年了，他终于听见这句"谢谢"。
返程时暮色已沉。魏无羡最后望了一眼那棵野柿子树，忽然发现最高处还挂着一个完好的果实，在夕阳中红得像盏小灯笼。
"蓝湛，等等！"
他足尖一点掠上树梢，摘下那枚柿子。落地时太急，被蓝忘机接了个满怀。魏无羡笑着将柿子塞进对方手中："最后的礼物，带回去给阿苑。"
蓝忘机凝视他许久，忽然低头在那枚柿子上轻轻一吻。
"魏婴，"他说，"都过去了。"
山风骤起，卷着枯叶飞向远方。魏无羡望着那些盘旋的落叶，忽然觉得心上某处陈年的伤口，终于开始结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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