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韶扶着扫把,撑着膝盖在原地喘了好一会儿,胸腔里像塞了个破风箱,呼呼作响。一股强烈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靠……这具身体也太‘脆’了吧?”他小声嘀咕,甩了甩酸胀得几乎抬不起来的胳膊。刚才那番无用的怒火消耗了可怜巴巴的体力值,此刻饥饿感乘虚而入,猛烈地灼烧着他的胃。视线不由得瞟向刚才滚落在地、沾满尘土的馒头和咸菜,“咕噜噜……”肚皮的抗议声在寂静的宫墙间格外清晰。
哑奴小姐姐还没回来。饥饿战胜了对陌生环境的畏惧,他决定自己出去觅食。“人是铁饭是钢……”他嘟囔着,捂着干瘪的肚子,凭着模糊的记忆走出了琼瑶阁。
正值午时刚过,日头毒辣,空气沉滞得仿佛吸进肺里的不是氧气,而是粘稠的热粥。雕梁画栋的宫殿在蒸腾的热浪中显得有些扭曲。
李云韶在宛如迷宫的宫道和庭院中漫无目的地穿行。偶尔,眼角余光能瞥见一两个低头匆匆做事的宫人身影,在他快要靠近时,那些人总会像受惊的鹌鹑般迅速低下头,或假装专注于手里的活计,或轻巧地拐个弯避开,但那几束快速扫过他、又迅速移开的视线却异常分明。
云韶疑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除了刚才沾上的灰,也没什么不妥啊?他不知道,在他背后,宫人们私下议论的是:这位常年躲在琼瑶阁,据说怯懦寡言的七皇子殿下,怎么今日表情如此生动?那四处张望、溜溜达达像是在自家后院闲逛的模样,怎么看都透着股新奇。
走着走着,鼻尖忽然捕捉到一丝清甜气息,浓稠的热风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花香与植物特有的清新。转过一道爬满藤萝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这便是御花园了。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将花园照得明媚一片,却也更添了几分燥热。色彩斑斓得几乎灼眼:牡丹开到了极盛,碗口大的花朵层层叠叠,富贵张扬,红得像火,粉的似霞,白的如雪,大团大簇地挤在一起,几乎压弯了枝头;假山石嶙峋耸立,流水在其间曲折蜿蜒,形成小小的飞瀑与清澈的池塘;亭台楼阁点缀其间,飞檐在强光下画出锐利的金边;蝉鸣声此起彼伏,像是在为这闷热的午间奏响单调又无休止的背景乐。
突然,云韶的眼睛亮了。在一处靠近角落的池塘边,竟有一棵不算太高大的枇杷树!一簇簇饱满的、金黄色的枇杷果子像小灯笼似的挂在枝头,在满园浓艳的牡丹丛中显得有些低调,但对饥肠辘辘的云韶来说,这简直就是天赐的珍宝!巨大的诱惑瞬间压倒了所有顾忌。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左右看看没见人,撩起明显宽大了些的皇子常服下摆,手脚并用地就往树上爬。这身体果然虚弱,手臂没什么力气,全靠一股狠劲儿往上蹭。粗粝的树皮摩擦着皮肤,树枝因突然承受的重量而剧烈晃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翠绿的叶片混合着几片枯萎的老叶簌簌落下。
就在他好不容易够到一串最大的果实,手指用力将它拧下来的瞬间——
“咔吧!”
脚下的树枝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猛然断裂!
“卧槽——!”
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呼,“砰!”的一声闷响,尘土夹杂着细碎的枯叶飞溅而起。
李云韶屁股着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树根旁的草地上。更糟糕的是,他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来保护自己脆弱的屁股,结果动作变成了“后滚翻”的失败版本,后背蹭着粗糙的树皮,整个人狼狈不堪地完成了从摘果到坠地的全套动作,最后以一个屁股向后、四肢朝天的滑稽姿势,像摊开了的不明物体,“框”一下砸在池塘边上,激起小范围内的尘埃。手里的枇杷倒是抓得死紧,可怜巴巴地沾满了泥土。
几乎就在尘埃落定的同时,一队被宫女内侍簇拥着的身影出现在了池塘另一侧精巧的九曲桥上。
为首的女子约莫三十岁上下,身着夏日里格外清爽的浅碧色宫装,衣料柔软光滑,剪裁合体,即便微微隆起的小腹已显身形,也无损那份雍容华贵。她面容柔和温婉,眉眼间带着一种被岁月浸润过的从容淡泊,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和凭空“砸”下来的人影惊得脚步一顿,手不自觉地轻轻护住了隆起的腹部。
“啊——!”她身后的宫女们更是被吓得花容失色,好几声惊呼同时响起。
尘埃稍落,众人定睛一看:只见一个浑身滚满了泥土草屑和灰尘的少年,正呲牙咧嘴、晕头转向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本就普通的衣裳这下更是污迹斑斑,尤其是屁股那块儿,颜色尤其深重,像是在泥地里坐了很久。头发也散乱了几缕,胡乱地粘在沾了汗水和灰尘的额角鬓边。
“噗嗤……”宫女队伍里瞬间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随即是毫不掩饰的嫌弃表情浮上她们的脸庞。如此衣冠不整、浑身脏污地出现在贵妃娘娘面前,简直是亵渎!
贵妃身边一位身材小巧、容色格外俏美的贴身宫女立刻柳眉倒竖,上前一步,指着李云韶厉声呵斥:“哪儿来的小贼!胆敢如此无礼,冲撞贵妃娘娘凤驾!你可知这是死罪!惊吓了娘娘,惊吓了娘娘腹中金贵的龙胎,就算诛你九族也担待不起!”
这声音又尖又利,就像是在李云韶嗡嗡作响的脑仁里直接插了一根刺进去搅动。他原本就摔得七荤八素,脑袋还嗡嗡疼着,被这突如其来、如同碎嘴雀鸟般聒噪的尖声一刺激,更是烦得想捂耳朵。
他抬眼看向被称作“贵妃娘娘”的女子。如之前所料,这位娘娘并未如她侍女那般气急败坏,反而蹙着眉头,眼神虽有些惊讶但更多是审视与困惑,看向他时,温和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探究和不易察觉的…恍惚?
再看那厉声呵斥的小宫女,确实生得容色姣好,雪肤乌发,一双杏眼格外有神,樱唇不点而朱。只可惜,此刻那双眼睛正凶巴巴地瞪着他,唇瓣抿得紧紧的,下巴高高抬起,浑身散发着一种有些过分的凌厉气息,生生破坏了那份本有的清秀。
云韶觉得这宫女美则美矣,就是吵得人头大。他没理那只“叫喳喳的雀儿”,对着那真正尊贵且看起来讲理许多的主子,努力站直身体(忽略了屁股上传来的疼痛),认认真真地行了个不太标准的礼,带着点窘迫,但语气倒是诚恳:“请贵妃娘娘恕罪。草……呃,学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饿得头晕眼花,看到这儿有果子,就……想着摘两个垫垫肚子,没想到失足掉了下来,惊扰了娘娘,实在抱歉。”他一口气解释完,就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哑奴找不到他,该着急了。
“站住!”那个小宫女见他居然不理自己,还敢轻描淡写地说是“摘果子”?简直岂有此理!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睁圆了杏眼,带着荒谬的指责:“‘摘果子’?你、你你这是在皇宫里行窃!这是偷!你可知这园子里的东西都是御用的?贼子,不要走!”说着就要上前来抓他。
李云韶脚步一顿,简直被她荒谬的逻辑气笑了,无语问苍天:我偷我自己家院子里一棵没主儿的树上的果子???
“莺莺,且慢。”
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气度的声音响起,瞬间压下了宫女的疾言厉色。
正是贵妃娘娘开口了。她抬手轻轻制止了那个叫“莺莺”的宫女,目光一直未离开李云韶的脸,特别是那双眼睛和眉宇间的轮廓。她走近两步,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探寻:“……等等。本宫看你,总觉得有几分面善,似乎……像一位故人。你是哪个宫里当差的?”她并未因他的衣着鄙陋就认定他是宫人,那眉眼间的轮廓……隐隐牵动着一丝尘封的记忆。
李云韶愣了一下,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是真不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叫啥,原主记忆里对“琼瑶阁”这三个字没啥归属感。他下意识地抬手,挠了挠沾着尘土、因为爬树和摔倒而微微出汗的额角。“呃……”就在他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时——
一直默默站在贵妃身后,一位年纪稍长、面容沉稳的宫女,目光如电,紧紧落在了李云韶的额发间——准确地说,是他眉心中央那一点细小却异常清晰、颜色鲜红的朱砂痣上!宫女的眼睛陡然睁大,脸上露出迟疑和难以置信。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贵妃,然后上前一步,几乎凑到贵妃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分的小心翼翼:“娘娘……您许久不曾走动,这位……这位好像是……琼瑶阁的七皇子殿下。”说完,她又迅速垂下眼。
“七皇子……” 贵妃娘娘的身体似乎细微地震了一下。她口中低低地、反复地咀嚼着这三个字,刚才那丝探究和恍惚瞬间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取代——惊讶、恍然、了然,随后是更深的、仿佛触及了某些遥远过往的思绪翻涌,目光在李云韶身上缓缓移动,掠过他脏污的衣服、散乱的头发、倔强的眉眼,最终定格在那颗仿佛命运标记般的朱砂痣上。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攥紧了手中的丝帕。
“……怪不得。”贵妃长长地、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复杂的眼神渐渐沉淀成一种温和的关切。她看着李云韶略显局促的模样,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挚而带有母性光辉的浅笑:“今日巧遇也是缘分。这太阳底下站着说话也不是个法子。七皇子若是不嫌弃,可否去本宫的倚澜殿小坐片刻?喝盏茶歇歇脚。”
李云韶下意识就要摇头拒绝——哑奴小姐姐还没回来呢!她要是找到琼瑶阁看不到自己,该多担心?可还没等他开口……
贵妃娘娘仿佛看透了他的顾虑,又微笑着补充了一句,语气温和得像是在哄孩子:“正好小厨房新做了一些清口解暑的莲子羹和几样精细些的点心……”她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
“咕噜……” 李云韶的肚子非常配合也非常响亮地又叫了一声。食物!还是“精细些”的!这两个词像两把小锤子,瞬间砸碎了他所有的矜持和担忧。哑奴可以等一等,但填饱肚子和带点好东西回去给哑奴吃的巨大诱惑,压倒了一切!
“哦……好啊好啊!”李云韶立刻咧嘴笑了起来,刚才的窘迫尴尬一扫而空,眼神刷地亮了,像是蒙尘的珠子被瞬间擦净,充满了真诚的喜悦“那就……叨扰贵妃娘娘了!”他答应得干脆利落,甚至下意识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满脑子已经被“莲子羹”、“精细点心”和“打包带走”的计划塞满了。以至于一旁满脸不可置信的莺莺再次瞪了他一眼都没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