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筱那句“想弹的话,可以弹”,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陈暮退烧后略显混沌的意识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涟漪。那架被深蓝绒布覆盖的钢琴,在晨光熹微的角落,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微光。她躺在床上,指尖无意识地在被面上轻轻敲击,模拟着某个久违的旋律片段,心里那点微弱的痒意,在药效带来的疲惫中悄然蛰伏。
手机铃声的骤然响起,打破了卧室里这份奇异的宁静,也惊得陈暮差点从床上弹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哥哥”两个字,大洋彼岸的时差似乎并未阻隔他的关切。
“喂?哥?”陈暮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精神些。
“暮暮!”陈默的声音隔着电波传来,带着明显的焦急,“林筱刚给我发消息,说你发烧了?怎么回事?严不严重?现在感觉怎么样?”一连串的问题像炮弹一样砸过来。林筱虽然只比他小半岁,但那份超出同龄人的沉稳和可靠,让陈默对他的判断深信不疑。能让林筱特意发消息通知,情况肯定不轻。
“没事了没事了!”陈暮连忙安抚,脸颊却因为想起某些画面又有点烧,“就是昨晚淋了点雨,有点着凉,烧已经退了!林…林筱他小题大做。”她下意识地省略了某些让她无地自容的细节,对林筱的称呼也卡了一下。那个在床边被她紧抓着手睡了一夜的人,明明只比自己大了五岁,却总让她有种面对长辈的莫名压迫感。
“淋雨?你怎么回事!多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陈默的语气又急又心疼,“林筱说你烧到快39度?他还守了你半夜?这小子…还算靠点谱。”陈默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妹妹的心疼,也有对这位同龄却异常靠谱的兄弟的感激,“药吃了吗?吃东西没有?别逞强,不舒服就躺着,学习的事先放放!听见没?高三前的暑假,身体最重要!”
哥哥熟悉的、带着点唠叨的关心,像一股暖流注入陈暮还有些虚弱的身体里。“听见啦听见啦,老妈子附体。”她嘴上嫌弃,心里却暖暖的,“刚吃了药,林筱去买早饭了。真没事了,就是还有点没力气。”她顿了顿,想起林筱离开前那句关于钢琴的话,心里又泛起一丝微澜,却没跟哥哥提。
“那就好。有事立刻给我打电话,或者找林筱,别硬撑。”陈默又叮嘱了几句,才在陈暮再三保证下挂了电话。
休养了几天,烧彻底退了,身体也恢复了力气。脸颊上那道擦伤也终于结痂脱落,只留下一点浅浅的粉痕。就在陈暮觉得可以重新投入和林筱那令人头大的函数图像搏斗时,学校的通知下来了。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注定无法轻松。为期一周的军训,作为高三冲刺前的“下马威”,如期而至。
八月的骄阳似火,炙烤着塑胶跑道和人造草皮,空气都仿佛扭曲变形。操场上,一片片整齐的橄榄绿方阵,在教官嘹亮的口令声中动作划一。汗水顺着鬓角、脖颈肆意流淌,迷彩服的后背早已洇湿大片。
陈暮站在队伍里,咬着牙,努力挺直腰板,跟随着“向左转”、“向右转”的口令。额头的汗珠滑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她也不敢抬手去擦。阳光白花花地晃眼,地面蒸腾起的热浪包裹着双腿。几天前的高烧似乎抽走了她一部分体力,此刻在烈日的暴晒下,这份虚弱感被无限放大,双腿有些发软,喉咙干得冒烟。
“第二排第五个!动作慢了!跟上节奏!”教官严厉的目光精准地扫射过来。
陈暮心头一紧,立刻绷紧了神经。她讨厌这种被当众点名的感觉,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被激了起来,硬是挺直了背脊,动作做得更加用力。
休息的哨声如同天籁。队伍瞬间松散,学生们像脱水的鱼,纷纷奔向树荫下放水杯和背包的地方。
陈暮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树荫下,拿起自己的水杯,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才觉得快要冒烟的喉咙稍微缓解。她靠着树干滑坐在地上,摘下迷彩帽扇着风,感觉整个人都快被晒化了。
“暮暮!这边!”周晓晓活力四射的声音传来,她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脸上红扑扑的,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脑门上,精神却好得出奇。她挨着陈暮坐下,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看到没?陆子航!”
陈暮顺着周晓晓努嘴的方向看去。在操场边缘靠近医务点的大榕树下,陆子航正坐在一张塑料凳子上,那条打着厚厚石膏的腿大喇喇地伸着,格外显眼。他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迷彩服,却没戴帽子,微卷的头发被汗水浸湿,几缕贴在额前。他手里拿着瓶冰水贴在额头上降温,视线却一直追随着操场上正在练习踢正步的方阵,眼神里有不甘,有羡慕,还有一丝被晒蔫了的烦躁。
“不是说他腿伤得休息一个月吗?怎么还来?”陈暮有些惊讶。
“你忘了陆子航什么性子?”周晓晓撇撇嘴,“犟驴一头!他说他是篮球队长,军训也是集体活动,不能缺席。教官看他那腿实在没法练,就让他当‘后勤观察员’了,喏,就坐那儿看我们受苦受难呗!不过我看他坐那儿也挺煎熬的,眼巴巴的。”周晓晓的语气带着点幸灾乐祸,又有点同情。
陈暮看着陆子航那副模样,心里也明白他的不甘。篮球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却只能坐在场边,这种落差确实难受。
“对了,”周晓晓用手肘碰了碰陈暮,挤眉弄眼,“林大学霸呢?这大热天的,他不用来受这份罪吧?”她指的是林筱比她们大了五岁,早就过了高中阶段。
陈暮的脸莫名热了一下,好在晒得通红也看不出来。“他当然不用来。”她含糊地回答,低头拧着水杯盖子,心里却不由自主地飘过那个在床边守了她一夜的身影。这几天他依旧按时来给她补习数学,两人都默契地对发烧那晚和清晨的尴尬绝口不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偶尔眼神交汇,陈暮总觉得他那双沉静的眼睛里,似乎藏着什么她看不懂的东西。
“唉,真羡慕他啊…”周晓晓哀嚎一声,把脸贴在冰凉的矿泉水瓶上,“这鬼天气,简直要命!我感觉我快中暑了…”她话音未落,脸色突然变得有些苍白,额头上渗出更多冷汗,呼吸也急促起来。
“晓晓?你怎么了?”陈暮立刻察觉到不对劲,扶住她的胳膊。
周晓晓摆摆手,想说自己没事,眼前却一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教官!周晓晓晕倒了!”陈暮吓了一跳,连忙大声喊道。
附近的同学和教官立刻围了过来。教官经验丰富,一看周晓晓脸色苍白、冷汗直冒的样子,立刻判断:“低血糖!快,扶她去医务点树荫下!谁有糖?”
陈暮和周晓晓被教官和几个同学搀扶着快步走向医务点的大榕树下。陆子航也拄着拐站了起来,一脸关切:“晓晓怎么了?”
“可能是低血糖。”陈暮扶着周晓晓坐下,看着医务点的老师迅速拿来葡萄糖水喂给周晓晓喝下。
周晓晓靠在陈暮身上,小口喝着糖水,脸色慢慢恢复了一点血色,但还是虚弱得很。她看着陆子航拄着拐站在旁边,又看看周围同学关切的目光,以及远处还在烈日下训练的方阵,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嘟囔:“…丢死人了。”
陆子航看着她苍白的脸,难得没调侃,只是皱着眉:“让你早上多吃点不听,现在知道难受了吧?好好歇着吧。”
陈暮看着好友没事,松了口气。她扶着周晓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操场入口的方向。烈日下,迷彩的方阵在口号声中整齐移动,汗水反射着刺眼的光。
而在这片热火朝天、汗水与青春交织的操场之外,那个属于林筱的、安静而清凉的世界,此刻竟显得那么遥远又……让人有点想念。她甩甩头,把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抛开,专注于照顾身边的好友。
蝉鸣在树梢嘶鸣,军训的号角还在继续。高三的序幕,就在这滚烫的迷彩绿和汗水味中,带着一丝疲惫、一丝坚韧,还有那些悄然滋生、尚未命名的情愫,正式拉开了。而一个月后即将开始的、真正没有硝烟的补课战场,已经隐隐露出了它严酷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