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灯火在窗外连成一片流动的光河，远处高楼的霓虹明明灭灭，映照着书桌上台灯暖黄的光晕。林筱合上最后一份需要处理的实验数据报告，摘下鼻梁上那副防蓝光的细框眼镜，捏了捏有些发酸的眉心。
他的房间和陈暮家那种带着生活气息的温馨凌乱截然不同。线条简洁的深灰色书桌，整齐码放的专业书籍和文件夹，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线条的装饰画，一切都显得理性、高效、一丝不苟。空气里只有空调运转的低鸣和他自己清浅的呼吸声。
安静。一种他早已习惯的、带着秩序感的安静。
然而，此刻这份惯常的安静里，却似乎掺杂了一丝别的东西。一丝…难以言喻的余韵。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上那份已经签好名的实验报告封面，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另一张纸——那张用红笔醒目地写着“98”的数学试卷，以及少女在看到分数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盛满纯粹喜悦的眼睛。
“98分。很好，陈暮。”
“为你骄傲。”
他记得自己当时说出这两句话时，内心涌动的、远比他表现出来的更为强烈的欣慰。那是一种近乎于…耕耘者看到种子破土而出、初绽嫩芽的满足感。看着她从最初的抗拒、敷衍，到后来的咬牙坚持，再到如今这个沉甸甸的98分，那份属于她的、实实在在的进步，确实值得骄傲。她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韧劲，在数学这个领域，终于开始闪光。
指尖停留在报告封面的签名处，林筱的思绪却飘得更远，落到了那个混乱又安静的雨夜。
他记得自己送她和周晓晓从医院回来时，她靠在后座车窗上疲惫苍白的侧脸。记得在楼道明亮的灯光下，发现她脸颊上那道新鲜擦伤时心头骤然缩紧的感觉。记得她赌气不肯接伞冲进雨里的固执背影。
更清晰地记得，当自己用碘伏棉签触碰她伤口时，她控制不住的轻颤和瞬间绷紧的身体。记得她滚烫的、带着脆弱依赖的呼吸拂过自己额发时的微痒。记得她死死抓住自己手腕时，那滚烫的温度和近乎蛮横的力道。记得她蜷缩在沙发上，烧得迷迷糊糊时反复呢喃着“别走…冷…”时，那份毫无防备的脆弱。
他当时僵在那里，手臂被她紧紧抓着，动弹不得。看着她在病痛中紧锁的眉头和干裂的嘴唇，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担忧、无措和一丝难以名状的心疼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他向来冷静自持的心脏。他从未照顾过人，更遑论是一个发着高烧、意识不清的少女。那份笨拙的、只能依靠物理降温和喂水带来的无力感，让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是公式和定理无法解决的。
他记得自己沉默地站着，任由她抓着手腕，像一棵沉默的树，提供着微不足道的依靠。直到她沉沉睡去，呼吸变得均匀悠长，他才极其小心地将她抱回卧室。那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的身体陷进柔软床铺的瞬间，他站在床边，看着她沉静的睡颜，指尖悬停在她脸颊伤痕上方，那句几乎脱口而出的叹息——“笨”——最终只化为一声消散在空气中的轻语。
笨吗？也许吧。不懂得照顾自己，淋雨着凉，还把自己摔伤。可那份在病痛中流露出的、近乎本能的依赖，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后来，发烧好了，擦伤结了痂，那个雨夜似乎也被时间悄然翻过。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起。补课依旧进行，他依旧冷着脸讲解那些复杂的定理，她依旧皱着眉和那些数字图形较劲。一切似乎回到了正轨。
直到…他看到那个“98分”，看到她眼中炸开的、纯粹的喜悦光芒。那一刻，雨夜残留的担忧和那份被依赖的悸动，仿佛都化作了此刻心底这份清晰的、为她感到骄傲的暖流。
林筱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想驱散这些过于“感性”的思绪。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夜色下的城市繁华依旧，车流如织。他的生活按部就班，学业、研究、规划清晰的未来。陈暮的出现，像一颗投入他平静湖面的石子，起初只是涟漪，如今却似乎搅动起了更深的水流。
他想起今天下午，他提前结束了大学那边的一个研讨会，路过市中心那家颇有名气的琴行。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进去。琴行里流淌着肖邦的夜曲，空气里弥漫着松香和木材特有的气息。他并非音乐爱好者，只是在琳琅满目的乐器和那些沉浸在音乐中的身影间穿行时，目光被橱窗里一个展示柜吸引了。
玻璃柜里，安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圆形的金属徽章。复古的铜金色，边缘带着细微的磨损。徽章的中心，浮雕着一架线条简洁有力的三角钢琴，上方环绕着一行细小的英文：“Young Virtuoso”。
和他前几天在陈暮家书桌抽屉缝隙里无意瞥见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琴行的经理见他驻足，热情地介绍：“先生好眼光！这是‘明日之星’的纪念徽章，很多年前一个国际青少年钢琴邀请赛的限量纪念品，现在可不多见了。得是当年那些天赋极高、被寄予厚望的小选手才有资格获得呢！”
天赋极高…被寄予厚望的小选手…
陈暮？
林筱的指尖在冰凉的橱窗玻璃上轻轻划过，隔着玻璃描摹着那架小小的钢琴浮雕。他很难将那个在数学卷子上挣扎、偶尔会流露出桀骜不驯神情的少女，与“天赋极高的钢琴小选手”联系起来。她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函数和导数，还有和周晓晓、陆子航打打闹闹的日常。那架蒙尘的钢琴，更像是客厅里一件沉默的装饰品。
可那枚躺在抽屉深处的徽章，和她指尖偶尔在琴键上流泻出的、虽然生涩却带着某种本能的韵律感，又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另一个被尘封的故事。
“Young Virtuoso”…年轻的演奏大师。
这个称谓所代表的重量，与现在这个为数学98分而欢呼雀跃的普通高三女生，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林筱最终没有买下那枚徽章。他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在经理略带遗憾的目光中离开了琴行。
此刻，站在自己房间的窗边，林筱的脑海里，那个98分的灿烂笑容，和那枚沉默的、带着岁月痕迹的“Young Virtuoso”徽章，以及琴行经理那句“天赋极高、被寄予厚望”，反复交织、碰撞。
她身上，似乎藏着许多他未曾了解、也未曾试图去了解的谜团。像一本只匆匆翻开了几页的书，前面是挣扎于数学泥潭的倔强少女，后面可能隐藏着属于黑白琴键的、不为人知的辉煌乐章。
夜风带着微凉的湿气从窗户缝隙钻入，拂过林筱沉静的侧脸。他望着窗外璀璨的灯河，深邃的眼眸里映着流动的光点，也映着那个笑容明亮的少女和那枚沉默的徽章。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向来平静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带着探究，带着好奇，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翻看下一页的冲动。
而那份为她数学进步而产生的、纯粹的骄傲感，此刻也悄然融入了这份更深的、关于陈暮其人的思索之中，变得愈发沉甸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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