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五分，天光微熹，城市还未完全苏醒。林筱站在陈暮家楼下，手里拎着还带着热气的豆浆和几份刚出炉的煎饼果子。空气里带着昨夜雨后的湿润凉意，吸入肺腑，清爽提神。他习惯性地抬头望向那扇熟悉的窗户，窗帘紧闭，里面一片静谧。
他抬手看了看腕表，距离约定的补课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他并不急于上楼，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单元门旁那棵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的香樟树上，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昨晚琴行的所见。
那份实验报告最终被妥善地放进了文件袋。但“Young Virtuoso”徽章的影子，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向来冷静自持的心湖里持续地漾开一圈圈涟漪。琴行经理那句“天赋极高、被寄予厚望的小选手”的评语，反复在他脑海中回响。
陈暮？
那个会为了数学98分而眼睛亮得像星辰、笑容灿烂得毫无阴霾的陈暮？
那个在烧烤摊烟雾缭绕中，指尖流淌出肖邦夜曲片段时，侧影专注得仿佛隔绝了尘嚣的陈暮？
那个在发烧的混沌中，死死抓住他手腕、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无助又执拗地呢喃着“别走…冷…”的陈暮？
这些截然不同的画面交织碰撞，拼凑出一个越来越立体、也越来越让他感到好奇的形象。她身上似乎藏着许多他从未触及、甚至从未想过要去了解的层面。数学的挣扎，朋友的亲密，偶尔流露的桀骜，还有那被深蓝绒布掩盖的、属于钢琴的沉默世界，以及那枚躺在抽屉深处、带着岁月荣光的徽章。
这一切，都指向了一个被他忽略的事实：陈暮，首先是她自己，一个拥有独立过往和天赋的个体，其次才是他需要辅导数学的学生，才是陈默托付他照顾的妹妹。
这个认知，让林筱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奇。他之前看待她的视角，是否过于狭窄了？是否只把她框定在了“数学差生”和“需要照顾的对象”这两个标签里？他那些严苛的要求、冷静的分析，甚至那句难得的“为你骄傲”，是否也只是基于这单一维度的衡量？
他想起那个雨夜，她靠在他肩上沉沉睡去时毫无防备的恬淡侧脸，想起清晨醒来发现自己紧抓着他手腕时那瞬间涨红的、恨不得钻进地缝的羞窘。那些时刻，她展现出的脆弱和真实，远比她在数学卷子上的表现更接近她本身。
“天赋极高的小选手”…这个称谓所承载的重量，与现在这个为文化课分数拼尽全力、似乎将钢琴遗忘在角落的普通高三女生之间，横亘着怎样的选择？她真的…完全放下了吗？那份热爱，是否只是被暂时安放在了心底某个角落？
林筱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发现自己竟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不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是…一种想要更完整地“看见”她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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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 门铃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门很快被打开，陈暮顶着一头睡得乱糟糟的头发，睡眼惺忪地出现在门口，身上还穿着印着小熊图案的家居服。看到门外的林筱和他手里提着的早餐，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带着点迷糊却真诚的笑容：“早啊林老师！你怎么买早餐了？快进来！”
她侧身让开，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充满了活力。显然，昨晚那个98分带来的喜悦和那句“为你骄傲”的余温，依旧温暖着她。
林筱走进熟悉的客厅，将早餐放在餐桌上。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角落——深蓝色的绒布依旧安静地覆盖着钢琴。
“顺路。”他简单地解释了一句，目光落在她明显还没完全清醒的脸上，“洗漱，吃早餐，十分钟后开始。”
“哦哦，好！”陈暮应着，飞快地冲向洗手间。
林筱在餐桌边坐下。他看着陈暮风风火火的背影，那份被98分点亮的纯粹喜悦依旧清晰地印在她身上。这与昨晚他脑海中那个可能背负着“天才”过往的复杂形象，形成了奇妙的对照。哪一个，才是更真实的她？或者，两者都是？
十分钟后，陈暮顶着一张湿漉漉、精神焕发的脸坐到了书桌前。豆浆的温热和煎饼的香气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她拿出昨晚订正好的98分卷子，双手递给林筱，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被再次肯定的紧张。
“林老师，卷子订正好了。”
林筱接过来，目光落在卷面上。她的订正很认真，红笔清晰地标注了错误原因和正确步骤。他的视线扫过卷子顶端，自己留下的那行字——“为你骄傲”，依旧清晰有力。他抬头，对上她带着期待的眼神，唇角再次牵起那抹温和的弧度，点了点头：“很好，思路清晰了。”
没有更多的夸奖，但这句“很好”和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足够让陈暮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她拿起笔，准备迎接今天的“战斗”。
补课按部就班地进行。林筱讲解着新的立体几何难题，陈暮努力跟上他的思路。客厅里只有他清冷平稳的讲解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越来越清晰的光斑。当林筱讲完一道关于球体切面性质的综合题，合上文件夹准备结束今早的课时，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扫过角落的钢琴，然后落在了陈暮身上。
“陈暮。”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沉静一些。
“嗯？”陈暮抬起头，从一堆辅助线和公式里回过神，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林筱的指尖在桌面上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直视着她，问出了一个他思考了一夜、也困扰了他一夜的问题：
“那枚‘Young Virtuoso’的徽章，”他的声音很平稳，带着一种清晰的探究意味，“是……你的吗？”
陈暮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她脸上的血色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涌了上来，瞬间从脸颊蔓延到耳根，甚至脖子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红！明亮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林筱沉静却带着探寻的脸庞。那眼神里没有害怕，没有退缩，只有一种被猝不及防戳中心事、秘密被发现的巨大惊愕和……一种强烈到几乎要溢出来的、混合着兴奋和极度害羞的情绪！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几乎是立刻、飞快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动起来。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微微泛白，泄露着她内心的剧烈波动。她没有立刻回答，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类似小动物呜咽般的短促音节。
林筱被她这如同被点着的、瞬间炸开的反应弄得微微一怔。他预想过她可能不愿多提，或者只是平静承认，却绝没料到是如此激烈而纯粹的情绪爆发——那绝对不是负面的抗拒，而是某种被压抑的、关于钢琴的强烈情感被骤然点燃的证明！
“我…”陈暮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掩饰不住的激动。她依旧低着头，不敢看林筱的眼睛，仿佛那目光会将她心底的秘密彻底看穿。“…你…你怎么知道？”她终于问了出来，声音还是小小的，带着难以置信的羞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上次在你抽屉找草稿纸，无意中看到一角。”林筱如实回答，语气依旧平静，但那份探究被她的反应勾起，更深了几分。他看着她红透的耳尖和低垂的、不断颤动的睫毛，放缓了语速，“昨天在琴行，看到了一枚类似的。经理说，那是很多年前一个国际青少年钢琴邀请赛的限量纪念品，只颁发给…天赋极高、被寄予厚望的小选手。”
“Young Virtuoso…”陈暮几乎是立刻、小声地重复了这个名字，像在咀嚼一个无比珍视的、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咒语。她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也微微缩着，但林筱敏锐地捕捉到，她紧握着笔杆的手指，指腹正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光滑的笔身，仿佛在模拟着触碰琴键的动作。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深入骨髓的本能反应。
客厅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不再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是被一种浓烈的、混合着巨大害羞和某种呼之欲出的兴奋所填满的张力。阳光似乎都变得格外明亮，落在那架沉默的钢琴上，也落在少女低垂的、红透了的颈项上。
林筱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她极力想要掩饰却又根本无法掩饰的强烈反应，那份关于她“放下钢琴”的猜测瞬间烟消云散。她不是放下了，而是将那份热爱和骄傲，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藏在了心底最深处！如同守护着一个闪闪发光的宝藏，既害怕被人发现，又隐隐期待着有人能懂。
这份小心翼翼的珍藏和此刻被点破后的巨大羞窘与激动，远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证明了钢琴在她生命中的分量。
“维也纳…那年我十岁…”陈暮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倾诉。她没有抬头，只是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脸颊红得像熟透的番茄。“…那架斯坦威…声音好听得像做梦…”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怀念和一种近乎虔诚的向往，每一个字都浸透着纯粹的热爱。
林筱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看着眼前这个像只煮熟的虾子般蜷缩着、却散发着惊人热度的少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被她深埋心底、却从未熄灭的、对钢琴的炽热情感。那枚徽章，那架钢琴，从来不是负担，而是她无比珍视的、属于她自己的辉煌印记。
他意识到，关于陈暮，他所知道的，真的只是冰山一角。而水面之下，那被她珍藏着的冰山，闪耀着比他想象中更加璀璨夺目的光芒。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了然，是欣赏，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份纯粹热爱所触动的温柔——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向来平静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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