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训营的生活在第二天清晨露出了它严苛的獠牙。六点,尖锐的起床铃撕破宁静。超过十小时的琴房鏖战,大师课上令人神经紧绷的点评,榨干听觉的视唱练耳,烧脑的乐理分析……日程表像一台精密而冷酷的机器。陈暮像一颗投入激流的小石子,努力保持着平衡和活力。
当她坐在钢琴前,指尖触碰琴键的刹那,一种与生俱来的、汹涌澎湃的情感便如温暖的潮汐般自然流淌而出。贝多芬《悲怆》第三乐章在她手下,每一个音符都饱含着挣扎、希冀与不屈的生命力。她的身体随着旋律自然律动,眉头紧锁时是深渊的凝望,舒展时是向光的奔跑。那种真挚而浓烈的情感感染力,让偶尔经过她琴房门口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驻足片刻。
然而,当乐章推进到那些需要疾风骤雨般技巧支撑的快速跑动段落时,那温暖的情感潮汐便仿佛遭遇了坚硬的礁石。她的手指在高速运动中显得有些忙乱,个别音符变得不够清晰,力量的转换也稍显生涩。本该是摧枯拉朽的磅礴气势,在关键节点上却显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力不从心。情感依旧真挚动人,但支撑这情感的“骨架”——技巧的精密性、指力的绝对均匀度和爆发力的收放自如,出现了明显的短板。
那位享誉国际、以严苛闻名的钢琴系主任维克多教授,在第一次小课观摩后,坐在陈暮琴房的角落,沉默的时间格外长。琴房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嗡鸣和众人屏住的呼吸声。
“陈暮小姐,”他终于开口,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低沉而缓慢,每一个词都像沉重的砝码,“你的音乐……”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带着审视,“拥有一种……罕见的、温暖的、具有原始感染力的生命力。你的情感,像未经雕琢的璞玉,真诚,炽热。这是一种珍贵的礼物。”
教室里一片寂静。投向陈暮的目光里,有羡慕,有惊讶。
“但是,”维克多教授话锋陡转,手指在空气中用力一点,仿佛要点醒一个迷梦的孩子,“音乐的表达,光有滚烫的心是不够的!它需要一副由最坚韧的筋骨和最精密的关节组成的‘躯体’来支撑、来行走、来奔跑!”他的声音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你的技巧,尤其是快速跑动的清晰颗粒感、力量爆发点的精准控制、以及音色层次的细腻过渡,成了你表达的巨大障碍!”他站起身,走到钢琴边,手指重重敲在琴盖上,“情感是奔腾的河流!而你,河床在哪里?你能告诉我,你在第几小节、第几拍、需要用几分力量、弹出怎样精确的音色,来承载你心中那汹涌的情感吗?你不能!”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所以你的演奏,感人,但也……笨拙!受限!像一个拥有美妙歌喉却不懂呼吸方法的歌者!你需要的是精准的‘数学’!是对你指尖下每一个音符的绝对掌控力!没有这个,再真挚的情感,也只是被束缚的困兽!技巧!技巧!技巧!”他连喊三声,字字如锤,“在你能用‘数学’般冰冷的精准为你的情感打造一副强健的躯体之前,你的‘天赋’,就是沉重的枷锁!多练基本功!把那些华彩段落拆解!像解数学题一样,一步一步,精确到毫厘!下一个!”
这番直白到近乎残酷的剖析,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陈暮心头的火焰。被当众点破弱点的难堪,混杂着对自身不足的清醒认知,让她脸颊发烫,鼻尖发酸。她低着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眼眶里的湿意聚集。那原本飞扬的神采黯淡下去,像蒙尘的星星。
维克多教授的评价,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羡慕她情感天赋的目光依旧,但也多了几分“可惜了”的叹息和微妙的审视。食堂里,当陈暮端着餐盘走过,细碎的议论飘入耳中。
“维克多教授说她像‘被束缚的困兽’……”
“情感是好,但技巧确实有点……嗯,不够看,跑动有点糊。”
“对啊,听着是感动,但也觉得累,不够‘游刃有余’,不够‘高级范儿’……”
“听说她文化课一般?特别是数学?啧,逻辑思维跟不上,控制力是硬伤……”
陈暮的脚步顿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但很快又舒展开,脸上努力维持着轻松的神色。她找到一个角落的空位坐下,刚拿起筷子,对面就坐下了苏晚晚和赵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