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筱那两个字，像投入汹涌心湖的两颗小小的、沉甸甸的石子，短暂地激起了波澜，却在更深的地方，带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稳定感。他不是救生圈，更像是一个遥远而沉默的坐标，提醒着她，风暴之外，尚有锚点。
她将那张冰冷的“判决书”仔细地折叠好，不再揉成一团，而是放进了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深处，和哥哥陈默那个粗糙的钢琴钥匙链放在了一起。然后，她站起身，动作不再带着刚才的僵硬和愤怒。她走到窗边，推开了一线缝隙。七月夜晚微热的、带着城市喧嚣和隐约青草气息的风涌了进来，吹拂着她汗湿的鬓角，也稍稍驱散了房间里的憋闷和那令人窒息的疏离感。
“我出去透透气。”她转过身，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入还在低声交谈的苏晚晚和赵思琪耳中。没有解释，没有寻求认同，只是平静地告知。
苏晚晚抬起头，脸上带着点讶异，随即又换上温和的笑容：“嗯，好。早点回来休息。”赵思琪只是从镜子里瞥了她一眼，嘴角撇了撇，没说话，继续往脸上拍打着昂贵的精华液。
陈暮没在意她们的反应，拉开门走了出去。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只有尽头公共休息区隐约传来的电视声和远处琴房永不疲倦的轰鸣。她没去灯火通明的公共区，而是脚步一转，走向了通往顶层天台的消防通道。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微凉的夜风瞬间包裹了她。城市的灯火在脚下铺展开一片璀璨的光海，远处江面上船只的灯光像流动的星子。巨大的琴房大楼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无数扇窗户透出或明亮或昏暗的灯光，里面流淌出各种风格的乐声碎片，在夜空中交织、碰撞，形成一片独特的、属于这座“角斗场”的背景音。
喧嚣被夜风拉远，世界仿佛开阔了许多。陈暮走到天台边缘，手扶着冰凉的金属栏杆，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腔里那股被挤压的、几乎要爆炸的憋闷感，似乎随着这口浊气消散了不少。
林筱的【如何？】又在脑海中浮现。
如何？
她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凉的金属栏杆，节奏缓慢，带着点迷茫的探寻。技巧……骨骼……眼泪……幽灵……顾言……赵思琪……维克多的“困兽”……无数碎片在脑中旋转。愤怒和委屈沉淀下去，留下的是更深的困惑和不甘。
“精准……控制……”她低声呢喃，像在咀嚼两个苦涩的词汇。下午对着车尔尼音阶死磕的感觉又回来了，那种强行将情感剥离、只专注于指尖物理触感的冰冷感。难道音乐最终追求的，就是顾言那种“机器般”的完美？那她的情感呢？维克多教授说那是“珍贵的礼物”，却又说它是“沉重的枷锁”。她到底该拿它怎么办？
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睁开眼，望着脚下那片流动的光海。迷茫像夜色一样浓重，但心底那簇不甘熄灭的火苗，却在这开阔的天地间，微弱而固执地燃烧着。不能放弃。眼泪不能淹没骨骼，但……骨骼也不能扼杀眼泪。一定有路，只是她现在还找不到。
她在天台上待了很久，直到夜风带了更深的凉意，才慢慢走回宿舍。推开门，里面已经熄了主灯，只有苏晚晚和赵思琪各自的床头亮着阅读灯，光线昏黄。李薇的床帘紧闭，早已没了声息。苏晚晚戴着耳机在看平板，赵思琪则对着手机屏幕，手指飞快地打着字，脸上带着一丝隐秘的笑意，大概是在和谁聊天。
陈暮轻手轻脚地洗漱，爬上自己的小床，拉上了印着小星星的床帘，将自己隔绝在这个小小的、带着甜橙香气的空间里。世界安静下来，只有室友们轻微的呼吸声和远处永不间断的琴声背景音。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她拿出手机，屏幕的微光再次映亮她的脸。林筱的【如何？】依然静静地躺在对话框里。她指尖悬停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回复。只是将手机放在枕边，屏幕朝上，让那两个字在黑暗中成为一点微弱的、沉默的光源。然后，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明天……明天还要面对维克多教授的大师课，还要面对找不到搭档的合奏难题，还要面对那该死的、需要锻造的“骨骼”。
意识沉入黑暗之前，她迷迷糊糊地想：那个留下冰冷琴声和字条的幽灵……会不会就是顾言？
第二天的大师课，气氛凝重得像一块铅。维克多教授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上，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他轮流让学员上台演奏片段，然后进行毫不留情的点评。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和敬畏的气息。
轮到赵思琪时，她演奏了一段李斯特的《钟》。技巧确实纯熟，跑动清晰，力度控制也算到位，带着一种精心修饰过的华丽感。维克多教授听完，微微点了点头：“技巧稳定，完成度尚可。但……”他顿了顿，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音乐性在哪里？情感在哪里？你的演奏像一件打磨光滑的工艺品，冰冷，缺乏灵魂。技巧是躯壳，没有情感的注入，它就是死的。”
赵思琪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变得有些难看，她抿紧了嘴唇，低头说了声“谢谢教授指教”，快步走下台。
陈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很快，维克多教授的目光落在了名单上：“陈暮小姐，请。”
陈暮深吸一口气，走上台。她没有选择《革命》，也没有选择《悲怆》，而是选择了昨天下午死磕的那段车尔尼740音阶练习曲。她坐定，指尖悬在琴键上方，努力摒弃杂念，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的触感上——力量、均匀、清晰。
冰冷的音符流淌出来。比起昨天的僵硬和滞涩，经过近乎自虐的反复练习，加上一夜的沉淀，这段枯燥的音阶竟真的显出了一丝微弱的不同。颗粒感强了一些，速度虽然不快，但稳定性提高了，力量的转换也顺畅了不少。她摒弃了所有情感的投入，只专注于“锻造骨骼”。
一曲终了。琴房里一片寂静。
维克多教授沉默着，手指依旧在扶手上敲击，节奏缓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眼皮，目光落在陈暮红肿未消的指关节上，又移向她紧绷的脸。
“嗯……”他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单音，“看得出，下了苦功。”他的语气听不出褒贬，“手指的‘架子’稳了一些，均匀度有进步。不再是散沙，勉强……串起来了。”他用了一个奇怪的比喻，“但，”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严厉，“音乐在哪里？！你在演奏什么？冰冷的机器零件吗？车尔尼是用来磨砺技巧的工具，不是让你把灵魂也磨没的！技巧的‘骨骼’有了雏形，但血肉呢？生命呢？你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从‘困兽’变成了……冰冷的零件！”
他站起身，走到钢琴边，手指重重敲在琴盖上：“记住！技巧是为表达服务的！没有灵魂注入的技巧，只是僵硬的标本！你要找到平衡点！用你精准的‘骨骼’，去支撑、去展现你那炽热的情感！而不是用‘骨骼’把自己活埋了！下去！”
陈暮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听懂了。维克多教授看到了她的努力，看到了那点微弱的“骨骼”雏形，但更严厉地指出了她新的问题——矫枉过正，从一个深渊跳进了另一个深渊。她默默地走下台，感觉脚步有些虚浮。周围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同情，有嘲弄，也有不解。
赵思琪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仿佛在说：看吧，怎么练都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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