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
和他?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重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他是顾言。那个代表着“精准”与“骨骼”顶点的存在。而她,是维克多教授口中的“困兽”与“零件”,是画着紫色哭脸谱子的人。这组合像一个冰冷的笑话。
羞耻感和被冒犯的微怒像细小的针刺。她几乎想立刻转身离开。但三天后……30%……系统随机分配的未知灾难……这些冰冷的现实,像沉重的锁链,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她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隐隐作痛。APP通知界面上,“组队登记”的倒计时无情跳动。没有选择。或者说,顾言的出现,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替她关闭了其他所有可能。
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她点开了APP的组队界面。手指有些僵硬地在搜索栏输入“顾言”。名字跳出,头像纯黑,简介空白,冰冷得像他的人。点击“发送组队邀请”。
手机几乎立刻震动。
【系统提示:顾言已接受您的组队邀请。组队成功。】
冰冷的系统提示,像一纸没有温度的契约,尘埃落定。
下午三点,双钢琴练习室。光线因阴天而晦暗。两架漆黑的斯坦威如同沉默的巨兽。空气里是松木清香和紧张的弦。
陈暮坐在其中一架前,脊背挺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琴凳边缘。她提前到达,试图用空旷的寂静消化这荒谬的处境。心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门无声推开。
顾言走了进来。
黑色运动服,身形挺拔。脸上无表情,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扫过,精准落在陈暮身上。无招呼,无寒暄。他径直走到另一架琴前坐下,动作流畅安静。拿出琴谱——干净整洁,只有简洁的铅笔标记。翻开,目光落定,仿佛陈暮是空气。
空气凝固。只有细微的呼吸和窗外风声。陈暮感觉神经绷紧。
顾言抬头,目光平静投向陈暮,声音不高,偏低冷:“谱子。”
陈述词。索要工具。
陈暮心脏微缩。压下翻涌,拿出那本扉页画着紫色哭脸、内页布满他冰冷标注的肖邦《革命》。犹豫一瞬,放在谱架上。哭脸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顾言的目光在那刺眼的紫色上停留一瞬,无波澜。视线移回乐谱。
“开始。”陈述句。无情绪。他指向第一乐章引子。“我主旋律,你和声铺垫。力度,mf。节奏,严格按照谱面。”指令下达,无商量余地。
陈暮咬紧后槽牙。指尖冰凉。摒弃杂念,强迫注意力集中在音符和他冰冷的“mf”、“严格按照谱面”上。回忆他的标注——【重心】、【臂沉】、【呼吸】…尝试“顺流”。
指尖落下。
琴声起。
顾言的琴声几乎同步响起。冰冷利刃出鞘,精准、稳定、绝对掌控。奔腾低音,沉重和弦,砸在精确节点。
陈暮的和声,在顾言强大琴声的裹挟下,瞬间显出笨拙单薄。力量忽虚忽猛,节奏在顾言节拍器般的精准下,细微迟疑和颗粒不均被放大如镜面划痕。
“停。”
不到十小节,冰冷声音打断。
琴声骤止。陈暮指尖悬空,心脏狂跳。抬头看顾言。他脸上无表情,只微蹙眉,目光落在她手上。
“力度不均。第三小节第二拍,内声部糊。呼吸点不准,影响节奏。手腕僵,力量卡肘部,未沉指尖。”一连串精准指出,陈述事实,无废话。
陈暮脸颊发烫。难堪混合无力感。
“再来。”无喘息,无解释。程序错误排查。
屈辱感噬咬。陈暮强忍,手放回琴键。更用力,更刻意模仿“精准”。结果更糟。力量更乱,节奏因紧张偏差更大。
“停。”更快,更冷。“更乱。刻意模仿,形神皆失。忘记‘顺流’?”
“顺流”二字,如冰冷针刺。陈暮猛地抬头,压抑的委屈和怒意上涌:“那你告诉我怎么‘顺流’?!像你一样变成机器吗?!”声音因激动微拔高。
顾言似乎微怔。镜片后的目光有了一丝极淡的……困惑?他看着陈暮泛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唇,沉默几秒。
他站起身,走向陈暮钢琴的侧面。微弯腰,目光落在她手指与琴键接触处,距离近到陈暮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这里,”他隔空指向一个跳音位置,“不是砸。是‘点’。指尖凝聚,”他极轻微地模拟动了下食指指尖,“力量从指腹前端瞬间释放,即放松。蜻蜓点水。”
目光移向一段跑动音阶:“这里,不是推。是‘送’。手腕放松,手臂重量自然转移,顺音符流向,‘送’过去。感受音符间‘势’,非对抗。”
声音依旧平静,语速不快,词句清晰。无华丽修辞,无情感渲染,朴素技术化地描述指尖与琴键间最细微的力学关系和运动轨迹。拆解精密部件。
陈暮怔怔看他近在咫尺的专注侧脸和眼神。心中怒意委屈奇异地平息些许。他非羞辱炫耀。他在用他唯一擅长的方式,解决技术难题。
“呼吸点,非停顿。”他目光落谱面【呼吸】处,“是转换。力量转换,重心转移。手腕极微提起,如叹气般自然,非为停,为下一口气更顺畅。试试。”
说完,直身,坐回自己琴前,目光平静看陈暮:“现在,再试。忘‘机器’,忘‘模仿’。只记‘点’、‘送’、‘转换’。”
陈暮心跳仍快,但不再是愤怒的狂跳,是混杂惊讶、茫然与微弱领悟的悸动。低头看指尖,看谱上复杂音符。顾言的话,如冰冷钥匙插入混乱思绪。
点……送……转换……
闭眼,深吸气,缓吐。摒弃所有杂念。不再想顾言的“机器”,不想考核压力,不想紫色哭脸。只专注指尖最细微触感,专注那“蜻蜓点水”的轻盈,“水流送行”的顺畅,“自然转换”的节奏。
指尖落下。
琴声再起。
顾言琴声同步响起,依旧基石般精准稳定。
这一次,陈暮的和声,在顾言强大琴声包裹下,虽仍稚嫩,但刺耳笨拙与不和谐感……减弱了!跳音不再生硬“砸”,有了一丝“点”的轻盈。音阶连接速度虽慢,流畅度提升,力量转换顺畅些许,无显著卡顿。离“完美”甚远,离顾言精准遥不可及,但比起前两次,竟真有了朝“有序”、“顺流”发展的微弱进步!
她未察觉,在她专注“点”、“送”、“转换”时,身体不再僵硬如铁板,随音乐起伏有了极细微、近乎本能的律动。眉头不再死锁,在音符顺畅流过瞬间,甚至不自觉地微舒展了一下。
她未看到,在她专注琴键时,顾言的目光从谱子上抬起,极其短暂地在她微舒展的眉心与带着专注领悟的侧脸上停留一瞬。镜片后的眼神,平静依旧,但那份纯粹审视感悄然淡去一丝,多了一点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专注之外的微光?像精密仪器捕捉到符合预期的、微弱但正向信号。
琴声在顾言干净利落的和弦中结束。练习室寂静。
陈暮缓缓抬手,指尖离键。怔怔看手,看谱架。无“停”的指令。她甚至……完整跟下来了?虽磕绊,差距巨大。
汗水浸湿后背,但此次,不仅是疲惫之汗,似乎还夹杂一丝……微弱至可忽略的……畅快感?
她抬头,目光复杂看向顾言。他正合上谱子,脸上无表情,仿佛方才短暂引导从未发生。
“今天到此。”他起身,声音恢复平淡,“明日此时。” 说完,未再看陈暮反应,拿谱,无声离开。黑色身影消失门外,留陈暮一人坐琴前,耳边似还回荡冰冷指导:
“点……送……转换……”
及那……奇异的、微弱的进步感。
冰冷的磨合,撬开缝隙。缝隙里,透入一丝名为“可能”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