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那句“明日此时”的余音仿佛还凝滞在空旷的双钢琴练习室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指令感。陈暮独自坐在琴凳上，后背被汗水浸透的T恤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凉意。指尖的钝痛在高度紧张的练习后变得更加清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在扎。她低头看着自己依旧红肿的指关节，又看向谱架上那本扉页画着紫色哭脸的《革命》，心头涌上的不再是纯粹的屈辱或愤怒，而是一种混杂着茫然、疲惫和……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奇异感觉。
是进步吗？刚才那短暂的合作尾声，她似乎……真的跟上了？虽然依旧笨拙，虽然差距如同鸿沟，但那种刺耳的、令人绝望的不和谐感，似乎真的减轻了那么一点点。
“点……送……转换……”
顾言那冰冷、朴素、如同拆解物理公式般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蜻蜓点水般的轻盈，水流送行般的顺畅，自然转换般的节奏……这些词，像冰冷的种子，被强行植入她混乱的思绪里。
她闭上眼，尝试在脑海中回放刚才最后几小节的感觉。指尖凝聚力量瞬间释放的“点”，手臂重量自然转移的“送”，手腕极其细微提起带来的“转换”……很陌生，很刻意，但似乎……真的有效？
迷茫像浓雾一样笼罩着她。顾言为什么要帮她？是觉得她还有救？还是仅仅不想被一个太差劲的搭档拖累？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那双镜片后平静无波的眼睛，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隔绝了所有窥探的可能。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宿舍，意料之中地迎接了赵思琪和苏晚晚探究的目光。
“哟，回来啦？”赵思琪放下手机，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玩味，在陈暮明显疲惫的脸上和红肿的指尖上扫过，“跟顾大神合练……感觉如何？是不是压力山大？”她刻意拖长了“顾大神”三个字，语气里的揶揄毫不掩饰。
苏晚晚也放下手中的书，脸上带着温和的关切，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好奇：“是啊陈暮，怎么样？顾言他……是不是要求特别严格？”
陈暮只觉得一股深深的疲惫涌上来，连应付她们的心思都没有。她扯出一个极淡、近乎敷衍的笑容，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嗯，练了会儿。” 她不想多说，径直走向自己的小床，拉上了印着小星星的床帘，将自己隔绝在狭小的、带着甜橙香气的空间里。
外面的声音变得模糊。赵思琪似乎还在低声说着什么，苏晚晚轻声回应着。陈暮靠在枕头上，拿出手机。置顶的对话框里，林筱的头像一片深蓝，最后的消息还是那张她当年愤怒涂鸦的草稿纸图片。她没有回复，只是看着。
指尖划过屏幕，点开了【三剑客不散伙】的群聊。周晓晓正在哀嚎调色盘再次阵亡，陆子航在吐槽新跑鞋磨脚。看着那些鲜活跳动的抱怨和表情包，陈暮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丝。她在群里简单回了几句，说自己练得“爪废了”，引来一阵夸张的“慰问”和表情包轰炸。朋友们的喧闹像温热的泉水，暂时驱散了心头的寒意。
放下手机，她重新拿出那本《革命》谱子。目光掠过扉页那个刺眼的紫色哭脸，落在那些冰冷的铅笔标注上：【重心】、【臂沉】、【顺流】、【指尖】、【呼吸】…… 还有顾言今天新“植入”的词汇：点、送、转换。
这一次，她不再感到被审判的冰冷。那些标注，像一张张沉默的路标，指向一条她从未踏足过的、名为“技巧”的幽深小径。
她盘腿坐在床上，将双手摊开在膝盖上。红肿的指关节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可怜。她闭上眼睛，不再去想复杂的乐章，不再去想考核的压力，甚至不再去想顾言那张冰冷的脸。她只是专注地感受着自己的指尖。
想象着力量从肩背沉下，顺着放松的手臂，缓缓凝聚在指尖最前端。然后，模拟着“点”的动作——指尖微微向内蜷缩，凝聚力量，然后瞬间释放，如同蜻蜓的尾尖极其轻盈地点过水面，触之即离。接着是“送”——想象手臂像水一样流动，重量从肩到肘，再到手腕，最后“送”到指尖，顺着一个想象中音符流动的方向。然后是“转换”——手腕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提起一点点，如同一次无声的叹息，不是为了停止，而是为了下一次力量更顺畅地沉下去……
一遍，两遍……没有琴键，只有无声的模拟。指尖在空气中做着微小而专注的运动。汗水再次渗出额角，但这一次，疲惫中似乎夹杂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于身体本身的宁静感。指关节的疼痛似乎也变成了某种存在的证明。
第二天下午，同一个时间，同一个晦暗的双钢琴练习室。
陈暮走进来时，脚步比昨日沉稳了一分。顾言已经到了，依旧坐在他的钢琴前，背脊挺直如松，侧脸线条在晦暗光线下显得冷硬。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摊开的谱子上。
陈暮默默走到自己的钢琴前坐下。她没有立刻拿出谱子，而是将双手轻轻放在冰凉的琴键上，闭上眼睛，再次在心中默念：点、送、转换…… 尝试将昨夜那种专注的身体感觉唤醒。
顾言似乎没有催促的意思，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片刻后，陈暮睁开眼，拿出了那本《革命》，翻到昨天练习的引子部分。她没有看顾言，只是低声道：“开始吧。”
顾言的目光终于从谱子上抬起，极其短暂地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依旧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但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比昨日少了些纯粹的审视，多了一丝极淡的……等待？
他没有说话，指尖悬在了琴键上方。
陈暮深吸一口气，摒弃杂念，将全部心神沉入指尖。她不再刻意去“模仿”顾言的精准，不再焦虑于“跟上”他那强大的节奏。她只专注于顾言给她的那三个冰冷的“指令”：点、送、转换。
当顾言那如同精密发条启动般的琴声再次响起时，陈暮的和声部分也同时流淌出来。
这一次，变化是微妙的，却真实存在！
跳音不再笨重地“砸”下去。尽管力量控制依旧不够完美，但能听出她努力在“点”——力量凝聚在指尖前端瞬间释放，带着一丝初学者的生涩，却有了明确的“轻盈”意图。音阶的连接，虽然速度依旧不快，流畅度却有了更明显的提升！那种生硬的“推”感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试图“送”的流畅感，手臂重量的转移自然了许多，音符之间的缝隙被笨拙却努力地弥合着。在标注了【呼吸】的地方，她手腕极其轻微地上提，虽然幅度可能还不到位，但那短暂的“转换”意识，让节奏的稳定性悄然提升了一线！
她的琴声，依旧稚嫩，依旧无法与顾言那强大冰冷的精准相提并论。但在那宏大而稳定的基石之上，她的声音不再是刺耳的噪音，不再是格格不入的累赘。它开始像一条初具雏形的小溪，虽然水流细弱，路径曲折，泥沙俱下，却带着一种笨拙的、努力朝着“顺流”方向前进的生命力！
陈暮甚至没有意识到，在她专注于指尖的“点”、“送”和“转换”时，她的身体随着音乐的起伏，有了更自然、更放松的律动。眉头不再紧锁，唇角甚至在不经意间，随着某个音符顺畅地流过而微微放松。
她也没有看到，在她专注于琴键时，顾言的目光再次从谱子上抬起，落在她微微放松的侧脸和专注的眼睛上。那停留的时间，似乎比昨日又长了一瞬。镜片后的眼神，平静之下，那份专注之外的微光似乎又亮了一点点。像是在观察一个按照预定轨迹运行、且产生了预期中正向变化的程序模块。没有赞许，没有鼓励，只有一种纯粹的、对“符合逻辑进展”的确认。
琴声在顾言干净利落的和弦中结束。练习室再次陷入寂静。
陈暮缓缓抬起手，指尖离开琴键。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去看顾言，也没有去看谱子。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指关节的红肿依旧，指尖因为持续的练习而有些发烫。但一种奇异的、近乎陌生的感觉，正从指尖蔓延开来。
不是狂喜，不是激动。
是一种……释然？
一种“琴声终于不再完全背叛自己身体意图”的、带着疲惫的释然。
一种“似乎摸到了那扇沉重铁门上一丝缝隙”的、微弱的希望。
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光洁的黑键上。但这一次，她清晰地感觉到，这汗水里，除了疲惫，似乎还多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一种专注于技艺本身、并隐约感受到其回应的……微弱的畅快？
她抬起头，目光终于看向顾言。
顾言也正合上他的谱子。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动作利落。但在站起身，准备像往常一样无声离开时，他的目光，却极其短暂地、似乎是无意识地，扫过了陈暮放在谱架上的那本《革命》——那本扉页画着巨大紫色哭脸、内页布满他冰冷标注的谱子。
他的动作停顿了极其细微的一瞬，几乎无法察觉。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陈暮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伸出手，不是去拿自己的东西，而是极其自然地、平静地，拿起了陈暮谱架上那本破旧不堪、画着哭脸的谱子。
陈暮的心猛地一跳！
顾言的手指修长干净，骨节分明。他拿着那本谱子，目光在扉页那个丑陋的紫色哭脸上停留了大约一秒钟。镜片后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污点。然后，他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看陈暮，只是拿着那本谱子，转身，迈着他那稳定从容的步子，像来时一样，无声地离开了练习室。
黑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练习室里，只剩下陈暮一个人，和一片死寂的斯坦威琴身。
她呆呆地坐在琴凳上，看着空荡荡的谱架，大脑一片空白。
他……拿走了她的谱子？
那本记录了她所有屈辱、挣扎和笨拙尝试的谱子？那本画着紫色哭脸、布满他冰冷标注的谱子？
为什么？
他要做什么？
无数的疑问瞬间塞满了她的脑海。但奇怪的是，预想中的被冒犯感或者恐慌，并没有立刻涌上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感觉。
仿佛那本被拿走的破旧谱子，不仅仅是一叠纸。它承载着她这段时间所有的狼狈、所有的失败、所有的冰冷审判和……刚刚萌芽的那一丝微弱的“顺流”之光。
他拿走了它。
像一个沉默的契约。
像一个无声的……承诺？
顾言那句冰冷的“一起”，和他此刻拿走谱子的沉默动作，像两块沉重的拼图，在陈暮混乱的心绪中，拼凑出一个模糊却无法忽视的轮廓。
冰冷的磨合似乎撬开了更大的缝隙。缝隙里透入的微光，不再仅仅是“可能”，似乎还带上了一种名为“信任”的、沉甸甸的重量。尽管这“信任”，来自一个像精密仪器一样冰冷、无法解读的人。
陈暮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空荡荡的谱架冰凉的金属边缘。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本破旧谱子的温度和……顾言指尖留下的、那干净清冽的气息。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依旧红肿、却似乎找回了一丝微弱掌控感的指尖。一个不成调的、极其微弱的旋律，在她干涩的喉咙里，无声地哼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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