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集训营，空气已慢慢冷下来，微风习习。然而今日不同往日，校门口的人声鼎沸早早打破了艺术殿堂惯有的沉静。探亲日到了。
琴房里，陈暮的指尖在黑白琴键上奔跑跳跃，汗水浸湿了后背薄薄的练功服，额前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肖邦《练习曲》的华丽乐句在她手下流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即使知道父母要来，她也不愿浪费宝贵的练习时间。
“笃笃笃。”
礼貌但清晰的敲门声响起。
琴声稍缓，陈暮抬头望去。
室友赵思琪推门进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淡的、没什么热情的表情。她瞥了一眼陈暮，目光扫过窗外喧闹的校门方向，语气平板地通知：“陈暮，你家人到了，在校门口。”
“来了！”陈暮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所有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她立刻停下演奏，从琴凳上起身，动作带着轻快的急切，“谢谢！”
“嗯。”赵思琪应了一声，没再多言，转身离开了琴房。
陈暮飞快地冲到窗边。果然，校门口人头攒动，洋溢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她一眼就看到了父母——妈妈那件亮眼的鹅黄色连衣裙像夏日里盛开的花朵，爸爸沉稳的身影如同可靠的磐石。而在父母侧后方，那个穿着简洁白衬衫和深色长裤、身姿挺拔如松的身影，不是林筱是谁？
心脏没来由地快跳了一拍。他怎么来了？哥哥远在国外，竟然把他搬动了？来不及细想，巨大的喜悦催促着她。陈暮迅速整理了一下被汗水濡湿的额发和微皱的T恤，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琴房，穿过回荡着各种琴声与探亲人声交织的走廊，奔向那片温暖的喧闹。
“爸！妈！”陈暮欢呼着，像归巢的雏鸟扑进妈妈带着熟悉馨香的怀抱。爸爸宽厚的手掌带着安抚的力量落在她肩头。
“哎呀，我的暮暮！让妈妈看看！”妈妈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瘦了点，也精神了！练琴很辛苦吧？”
“还好，习惯了。”陈暮笑着，眉眼弯弯。
“气色还行。”爸爸沉稳地点评，眼底是藏不住的关切，“集训强度大，要注意休息。”
这时，陈暮才将目光转向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林筱。他手里拎着一个颇有分量的纸袋，另一只手里……竟然握着一个边缘已经开始融化塌陷的草莓甜筒？这与他周身那种清冽、理性、仿佛与周遭热烈气氛隔着一层玻璃般的气质，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萌。
“林老师？你怎么……”陈暮眨了眨眼，惊讶又带着点直率的好奇。
林筱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像深潭不起波澜。“你哥。”他言简意赅，仿佛这两个字就是全部答案。他抬了抬拎着纸袋的手，“他担心你数学思维彻底生锈，让我把新整理的笔记和精选习题带过来。”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冷静的质感，像山涧流过的清泉，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陈暮看着那沉甸甸的“知识负担”，又看看他手里那摇摇欲坠、与本人气质严重不符的甜筒，忍不住噗嗤笑了：“我哥真是……操心得像个老妈子。不过，”她指了指甜筒，笑意更深，“这个也是我哥的‘爱心’？”
林筱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手里的甜筒，平静地陈述：“路过便利店，顺手。快化了。”语气平淡得像在报告一个客观现象，没有丝毫温情脉脉的修饰。他把甜筒递向陈暮，动作干脆利落。
陈暮接过那冰凉又有些黏腻的甜筒，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微凉的手指。心里默默吐槽：这人，连句“给你买的”都省了。不过，草莓的清甜香气还是让她心情愉悦，她毫不客气地舔了一口，冰凉甜美的滋味瞬间驱散了夏日的燥热。
“林筱真有心了！”妈妈笑着打圆场，看着女儿吃甜筒的样子满眼慈爱，“陈默那小子，自己跑那么远还惦记妹妹。辛苦你跑一趟了，小林。”
“阿姨客气，顺路。”林筱微微颔首，态度礼貌而疏离，转向陈爸爸：“陈叔叔。”
“麻烦你了。”陈爸爸笑着点头。
“对了暮暮，”妈妈兴致勃勃地拉起陈暮的手，“快带我们参观参观你们集训营！妈妈想看看你平时练琴、吃饭、休息的地方！”
“好啊！”陈暮欣然答应，三口两口把剩下的甜筒解决掉，擦了擦手，“这边走，先带你们去琴房看看？”
一行人沿着林荫道向主教学楼走去。探亲日让整个营区充满了活力，随处可见相拥的家长和孩子，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就在他们路过一片相对安静的小花园时，一阵刻意压低却依旧显得尖锐的女声穿透了周围的喧闹，清晰地传了过来：
“……顾言，你告诉我，这首曲子你练了多久？就这样的完成度？连最基本的强弱对比都处理得这么粗糙！隔壁李教授家的女儿比你小两岁，人家昨天回课的肖邦弹得比你通透得多！你就是这样浪费我的时间和金钱的吗？”
声音的主人是一位穿着考究套装、妆容精致的妇人，正是顾言的母亲。她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刀，正对着站在她面前、微微垂着头的顾言训斥。顾言站得笔直，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只有垂在身侧、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压抑。他像一座沉默的冰山，承受着来自母亲的凛冽寒风，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陈暮一家和林筱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这突如其来的、充满火药味的训斥场面，与周围探亲的温馨氛围格格不入，显得格外刺眼。
陈暮的妈妈显然也听到了，脸上的笑容敛去，眼中流露出同情和一丝不赞同。她轻轻拉了拉陈暮的手，示意她别出声，想悄悄绕过去。
然而，顾言母亲凌厉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当她看清是陈暮和她的家人时，尤其是目光落在陈暮身上时，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比较。
顾言也抬起了头。他看到了陈暮，也看到了她身旁的父母，以及……她身后那个气质冷峻的林筱。他的眼神在陈暮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窘迫、难堪，或许还有一丝被熟人看到狼狈的羞恼？随即，那眼神迅速冻结，恢复成一贯的冰封状态，甚至比平时更加冷硬疏离。他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仿佛不认识他们。
陈暮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看到顾言眼中那瞬间闪过的难堪，也感受到了顾言母亲目光中的压力。她下意识地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被妈妈轻轻捏了捏手阻止了。
“走吧暮暮。”妈妈低声说，拉着她加快了脚步，不想让女儿卷入别人的家务事，也不想让顾言更难堪。
陈暮被妈妈拉着往前走，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顾言依旧沉默地站在原地，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承受着母亲持续的低语训斥。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个在琴房里能精准指出她问题、给予她启发的顾言，此刻被一种沉重的阴影笼罩着。
林筱走在最后，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顾言母子。看到顾言母亲那苛刻的态度和顾言强撑的冰冷外壳，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像是印证了某种观察结论，随即恢复如常，快走两步跟上了陈暮一家。
方才参观的兴致被这意外的插曲冲淡了不少。陈暮的心情有些闷闷的，顾言那瞬间的眼神像根小刺扎在她心里。
回到陈暮练琴的那间琴房，里面空无一人——赵思琪大概也出去见家人了。这反而让陈暮松了口气。
“暮暮，快，给爸爸妈妈弹一首！”妈妈似乎想驱散刚才的阴霾，重新扬起笑容，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期待地看着女儿，“就弹你最近练得最好的！”
陈暮深吸一口气，努力将顾言那压抑的身影从脑海中赶出去。她坐到琴凳上，调整好坐姿。手指抚上熟悉的琴键，一种安定感缓缓流淌。她选择了德彪西《月光》，这首曲子空灵、静谧，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清澈如水的音符从她指尖流淌出来，轻柔地弥漫在琴房里，仿佛真的将窗外燥热的阳光滤成了温柔的月色。
妈妈闭着眼睛，脸上露出了沉醉和满足的笑容，身体随着音乐的韵律微微晃动。爸爸专注地看着女儿，眼神温和而骄傲。林筱站在靠门的位置，背脊挺直，目光落在陈暮跳跃的指尖上。他脸上依旧是那副理性淡漠的神情，但眼神比之前更为专注，像是在分析一个精密程序的运行逻辑，又或许，只是单纯地被这片刻的宁静所吸引。
温馨的旋律在琴房中流淌，暂时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刚刚目睹的不愉快。
就在最后一个音符即将温柔收束时，一直如同静默观察者般的林筱，忽然向前走了两步，靠近了沉浸在演奏尾声中的陈暮。他微微俯身，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清冷而平稳的声音压得很低，清晰地传入陈暮耳中：
“陈暮，你哥让我带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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