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训营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加速键,在琴键的敲击声和翻飞的乐谱页中飞速流逝。蝉鸣声渐渐染上了夏末的疲惫,空气里那份粘稠的燥热也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日益紧绷的、蓄势待发的张力——艺考,如同一道无形的闸门,正在前方缓缓落下。
而在这段加速流淌的时光里,陈暮的生活也悄然奏响了一曲新的变奏。
最显著的变化,发生在顾言身上。
那日暮色走廊里短暂的交谈,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陈暮预想的要持久。顾言身上那层厚重的、拒绝一切的寒冰,并未完全融化,但它确实裂开了一道缝隙。他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却不容忽视的方式,接纳陈暮的存在。
起初只是琴房里极其短暂的交流。
陈暮卡在一个复杂的装饰音群上反复失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直沉默练琴的顾言会突然停下,目光扫过她的乐谱,极其简洁地吐出一个词:“指法。” 或者,“手腕松。”
陈暮尝试一首新曲子,处理得有些生硬。顾言听完她磕磕绊绊的练习,会在她起身去喝水时,面无表情地坐到琴凳上,将那一段用截然不同的方式——更流动、更富有呼吸感地——弹奏一遍。然后起身离开,不发一言。留下的琴音,就是最好的示范和注解。
渐渐地,这些“点拨”从琴房延伸到了别处。
食堂里,陈暮端着餐盘寻找座位,顾言会极其自然地用眼神示意他对面空着的位置,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
傍晚短暂的休息时间,陈暮抱着乐谱在花园长椅上啃着难啃的段落,顾言会无声地坐在长椅的另一端,戴着耳机,看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但偶尔会摘下一边耳机,在她某个反复出错的地方,精准地指出节奏上的细微偏差。
他甚至会在陈暮随口抱怨某个严厉教授的要求“简直反人类”时,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一下,虽然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陈暮捕捉到了。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顾言脸上出现类似“笑意”的东西,转瞬即逝,却像冰层下倏然闪过的微光。
他们之间的话语依然不多,但沉默不再冰冷窒息,反而充满了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和理解。顾言愿意开口时,虽然依旧简短,却不再是冰冷的拒绝,而是带着某种奇异的坦诚。他会评价某位演奏家的版本“匠气太重”,会指出陈暮某个乐句处理“情绪过了”,偶尔,在陈暮锲而不舍的追问下,他也会极其吝啬地分享一点自己对某首曲子内核的理解,那寥寥数语往往能直击要害,让陈暮豁然开朗。
这份日益升温的友谊,像一道温暖的光束,不仅照亮了顾言冰封世界的一角,也微妙地改变了陈暮在集训营这个小环境中的处境。
陈暮身上那种天生的桀骜不驯,并未消失。她依然会在被质疑时据理力争,会在觉得老师讲得不对时大胆提出自己的想法。但渐渐地,同学们看向她的目光里,少了许多初时的审视、疏离甚至隐隐的排斥,多了几分认可、好奇甚至……羡慕。
大家开始意识到,这个性格有点“冲”的陈暮,在钢琴上有着惊人的韧性和敏锐的乐感。她的演奏,尤其是最近在顾言潜移默化影响下,技巧愈发纯熟的同时,注入了一种越来越动人的、独属于她的表达力量——炽热、真诚,带着一股不服输的生命力。她不再是那个初来时格格不入的“异类”,而成为了这个竞争激烈的小集体中,一个实力不容小觑、个性鲜明独特的存在。
“陈暮今天弹的那段李斯特,爆发力绝了!”
“她处理浪漫派的东西真的很有味道,不像我,总弹得干巴巴的。”
“听说顾言经常给她‘开小灶’?啧,难怪进步这么快……”
“其实她人挺有意思的,就是说话直了点。”
诸如此类的议论,开始悄悄在女生宿舍、在琴房外的走廊里流传。当陈暮抱着乐谱风风火火地穿过人群,迎上的不再是闪避或冷眼,而是更多善意的点头和微笑。甚至有人开始主动和她交流练习心得,请教某个技巧的处理。
这种氛围的改变,也微妙地影响了她和赵思琪的关系。
赵思琪依旧话不多,脸上也少有笑容,但那种针锋相对的冷意明显消退了。她们依然不是朋友,更像是一种互相认可的竞争者关系。契机发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
琴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赵思琪正在攻克一首难度极高的现代作品,其中一段极其复杂的复合节奏让她屡屡出错,烦躁的情绪几乎要从琴键上溢出来。她重重地砸下一个和弦,泄气地停了下来,眉头紧锁。
陈暮正在练自己的曲子,被这动静打断。她抬头看了一眼赵思琪紧绷的侧脸和面前那份如同天书的乐谱,没说话,只是默默停下了自己的练习。
沉默在琴房里蔓延了几分钟。赵思琪烦躁地翻着谱子。
陈暮忽然站起身,走到赵思琪的钢琴旁。赵思琪警惕地抬起头。
陈暮没看她,目光落在那份复杂的乐谱上,手指在自己面前的空气中虚按了几下,像是在模拟节奏。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点尝试的意味:
“这里……试试把右手的三连音当成一个整体,心里数大拍子,左手那个切分音别太在意单个音符的时值,跟着右手整体的律动走,感觉会顺一点?” 她一边说,一边用指尖在赵思琪的谱面上虚点着节奏重音的位置。
赵思琪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低头看着陈暮点出的地方,皱着眉在琴键上尝试了一下陈暮说的感觉。虽然依旧不流畅,但那种滞涩卡顿的感觉明显减轻了!
她没说话,也没看陈暮,只是抿着唇,又反复试了几次那个片段。琴声从磕绊逐渐变得顺畅起来。
陈暮看她找到了感觉,便没再多言,转身回到自己的琴凳上,重新开始练习。两人再无交流。
但自那以后,琴房里的气氛明显不同了。赵思琪不再刻意回避与陈暮同处一室,偶尔两人目光相接,赵思琪会几不可察地点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甚至有一次,陈暮找不到某份乐谱的复印版,赵思琪默不作声地将自己多复印的一份推到了她旁边的谱架上。
一种无声的、基于专业能力认可的休战协议,在她们之间达成了。
集训营里的氛围,随着艺考日期的迫近,一天比一天凝重。琴房里练习到深夜的灯光越来越多,食堂里的讨论声也常常围绕着考试曲目、报考院校和竞争压力。教授们的点评越来越严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焦虑、渴望和破釜沉舟的复杂气息。
陈暮也感受到了这份沉重的压力。她练琴的时间越来越长,指尖有时会因过度练习而隐隐作痛。夜深人静时,看着乐谱上密密麻麻的标记,想着未知的考场和激烈的竞争,一丝茫然和忐忑也会悄然爬上心头。
每当这时,她会下意识地看向琴房另一端那个依旧沉默专注的身影——顾言。他像一座灯塔,始终稳定地散发着冰冷而强大的光芒。他的练习量是所有人的标杆,精准度更是令人望尘莫及。看着他沉静的侧脸,陈暮心底那份因压力而生的浮躁,便会奇异地平复一些。她深吸一口气,再次将手指放回琴键。
有时,顾言会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会停下自己的练习,用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地回望她片刻。那眼神里没有担忧,没有鼓励,只有一种近乎绝对的专注和确信——确信他们都在该在的位置上,做着该做的事。然后,他会移开目光,继续投入到自己的音乐世界中。
这份沉默的陪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艺考倒计时的牌子,悄然挂在了集训营大厅最醒目的位置。鲜红的数字每一天都在变小,像无声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夏末的风,带着一丝初秋的凉意,吹过琴房敞开的窗户,拂动了陈暮额前的碎发。她停下练习,望向窗外。天高云淡,阳光依旧明媚,但空气里已然弥漫着决战前的硝烟味。
她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手指,目光扫过身边摞得高高的乐谱,最终落在不远处顾言挺拔而专注的背影上。心底那份桀骜的火苗,在压力和友情的交织中,燃烧得更加旺盛。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马上就要来了。而她,已经准备好了,在这最后的变奏中,奏响属于自己的最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