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凛冽的寒风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城市裸露的筋骨。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沉甸甸地压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上。空气干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茫茫的雾气。然而,在市艺术中心恢弘的大楼内,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热度正在蒸腾、汇聚,几乎要冲破这严冬的桎梏——一年一度的钢琴艺考,正式拉开帷幕。
笔试的前一个星期,陈暮每天晚上都复习到12点,好在这是她的强项。她认为自己发挥的还不错。可是面试……就让她不由得又紧张起来。
集训营的巴士,载着一车沉默而紧绷的灵魂,驶向这座决定许多人命运的“战场”。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个人眉宇间的凝重。往日琴房里此起彼伏的练习声、轻松的玩笑声都消失了,只剩下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噪音和压抑的呼吸声。有人闭目养神,手指却在膝盖上无声地敲击着虚拟的琴键;有人一遍遍翻看着早已烂熟于心的乐谱,眼神却透着一丝空洞;有人紧紧攥着手机,指节泛白。
陈暮靠窗坐着,冰冷的玻璃贴着她的额头,试图汲取一丝凉意来平复胸腔里那颗擂鼓般的心脏。她穿着为了考试特意准备的黑色简洁连衣裙,外面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指尖却依旧冰凉。窗外飞速掠过的灰暗街景,像一幕幕无声的快进影片。
一只同样冰凉,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覆盖在她紧攥着放在膝盖的手上。
陈暮猛地一颤,抬起头。
是顾言。他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深色大衣,侧脸线条在车厢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冷硬如削。他没有看她,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的手心很凉,但那份稳定和沉静,却像一股微弱却坚定的电流,瞬间穿透了陈暮指尖的冰冷,奇异地安抚了她狂跳的心脏。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轻轻地覆盖着她的手背,几秒钟后,便自然地收了回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陈暮狂乱的心跳,却在这短暂的接触后,一点点、艰难地回归了某种可控的节奏。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清醒的刺痛。她侧过头,看向顾言冷峻的侧影,心底那份因压力而生的茫然和恐惧,似乎被一种更强大的东西取代了——那是几个月来在琴键上磨砺出的锋芒,是无数次跌倒又爬起积蓄的力量,是身旁这座沉默冰山传递给她的、无需言说的确信。
巴士缓缓停靠在艺术中心气派却冰冷的台阶前。
考场入口早已排起了长龙。来自全省各地的考生,裹着厚厚的冬衣,脸上带着相似的紧张、期待与孤注一掷。家长们被隔离在警戒线外,焦急的目光穿透寒冷的空气,追随着自己孩子的背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硝烟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
“陈暮,加油。” 一个略显生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陈暮回头,是赵思琪。她今天也穿得很正式,脸色绷得紧紧的,但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疏离和挑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属于战士的凝重。她看着陈暮,只说了这四个字,随即移开视线,仿佛用尽了所有表达善意的力气。
陈暮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了点头:“你也是,加油!”
没有多余的客套。在这决定命运的考场上,一句“加油”,便是同行者之间最郑重的嘱托。
陈暮和顾言、赵思琪以及其他几个同营的考生被分在了不同的考场。在冰冷的候考区,陈暮脱掉了厚重的羽绒服,只穿着单薄的演出服。寒意瞬间从四面八方袭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努力忽略周遭其他考生或祈祷、或低泣、或神经质般活动手指的声音,闭上眼睛,在脑海中一遍遍梳理着考试的两首曲目——肖邦的《革命练习曲》和德彪西的《月光》。
指尖仿佛能感受到琴键的触感,音符在思维的琴弦上流淌。肖邦的激越、愤怒与不屈;德彪西的朦胧、静谧与流淌的诗意……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她心中交替、沉淀。
“陈暮?” 工作人员冰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审判的号角。
陈暮猛地睁开眼,心脏再次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她站起身,感觉双腿有些发软,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她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那扇通向未知考场的厚重木门。
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和目光。
考场内部比想象中更空旷、更冰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光线有些昏暗。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如同沉默的巨兽,静静地卧在房间中央,琴身反射着幽冷的光泽。正前方,长桌后坐着三位考官,表情严肃,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一切的穿透力。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空调运转的低微嗡鸣,更添几分压抑。
“考生陈暮?” 中间一位年长的考官推了推眼镜,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不带一丝温度。
“是。” 陈暮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有些干涩,却还算平稳。她走到钢琴前,微微鞠躬。
考官低头看着手中的资料,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开始吧。曲目一,肖邦《革命练习曲》Op.10, No.12。”
陈暮在琴凳上坐下。冰冷的琴凳触感让她瞬间清醒。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双手悬停在同样冰冷的黑白琴键上方。考场里的空气仿佛带着冰碴,吸入肺腑都是凉的。她闭上眼,不是逃避,而是瞬间将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到指尖。
下一秒!
左手如同风暴般卷起低沉而汹涌的惊雷!肖邦那充满革命激情与悲愤的旋律,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从她指尖迸发出来!不是技巧的炫耀,而是情感的决堤!是几个月来在琴房里挥洒的汗水,是被质疑时咬紧的牙关,是面对巨大压力时心底那份桀骜不屈的呐喊!每一个音符都带着灼热的温度,砸在冰冷的空气里,砸在考官们审视的目光中!
她的身体随着音乐的张力而起伏,肩膀的线条紧绷又舒展。左手快速跑动的音阶如同奔涌的洪流,右手坚定有力的和弦如同愤怒的号角。她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紧张,忘记了这是决定命运的考场。她眼中只有这架琴,心中只有那个在时代洪流中呐喊的肖邦!技巧早已融入血液,此刻喷薄而出的,是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最炽热的表达!
考官们原本严肃的脸上,悄然掠过一丝动容。中间那位年长的考官,原本微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在陈暮那双在琴键上翻飞跳跃、仿佛燃烧着火焰的手上。
风暴般的《革命练习曲》在最后一个震撼的和弦中戛然而止!余音在空旷的考场内嗡嗡回响,如同硝烟未散的战场。
陈暮的胸口剧烈起伏,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她没有立刻开始下一首,而是将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闭上眼,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她需要切换,需要从肖邦那炽热的风暴中心,沉入德彪西那月光笼罩的、水波荡漾的梦境。
再睁眼时,她眼中的火焰已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沉静的柔光。指尖再次触碰琴键,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月光。
德彪西《月光》的前奏如同水银泻地,清澈、空灵的音符缓缓流淌出来。考场里紧绷的空气仿佛被这温柔的乐音悄然抚平。陈暮的指尖如同拥有了魔力,在琴键上轻盈地跳跃、滑动,勾勒出月光下粼粼的水波、朦胧的树影、以及那份难以言喻的、带着淡淡忧伤的静谧诗意。肖邦的激越被完美地转化为德彪西的含蓄内敛。她不再是那个在风暴中呐喊的战士,而成为了一个在月夜下低语的诗人,将内心最细腻、最柔软的感悟,通过指尖的魔法倾诉出来。
考官们脸上的表情彻底放松下来。他们靠在椅背上,眼神不再锐利审视,而是带着欣赏和沉浸。那位年长的考官甚至微微闭上了眼睛,手指在桌面上随着音乐的韵律轻轻敲击。
最后一个音符如同月光下的涟漪,温柔地扩散、消失,最终归于彻底的宁静。
陈暮的双手轻轻离开琴键,放回膝盖。她再次微微鞠躬,然后安静地站起身。后背的演出服已经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带来一片冰凉。但她站得笔直,目光平静地迎向考官们。
考场里一片寂静。窗外的天色似乎更暗沉了些。
考官们低声交换了几句简短的意见。中间那位年长的考官抬起头,目光落在陈暮脸上,依旧是严肃的,但眼神深处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点了点头,声音平稳地宣布:
“考试结束。请离场。”
没有评价,没有打分,只有这冰冷的四个字。
陈暮的心跳在短暂的停滞后又开始加速,但她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她再次微微欠身,然后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向那扇厚重的门。
推开门的瞬间,走廊里略显嘈杂的人声和暖气扑面而来,让她有瞬间的恍惚。她看到赵思琪正从另一个考场出来,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她还看到顾言,他不知何时已经考完了,正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似乎在等她。
顾言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冰封的湖面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他没有问“怎么样”,也没有说“恭喜”。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她点了一下头。
那一个点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它代表着一种只有他们之间才懂的、在严酷战场中幸存下来的确认。
陈暮紧绷的肩膀终于缓缓地、彻底地放松下来。她甚至对着顾言,扯出了一个有些疲惫,却无比真实的、带着点桀骜的笑容。
冰冷的考场里,她点燃了自己的火。
而门外的冬天,似乎也不再那么刺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