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的日光灯白得刺眼,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陈暮缩在冰凉的塑料椅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红痕。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反复重放着林筱倒下的瞬间——他手里还攥着那支画了一半电场线的马克笔,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直直地向后倒去,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林筱家属!”护士的声音穿透嘈杂。
陈暮猛地弹起来,腿有些发软。陈父陈母已经快步迎了上去。她跟在后面,只看到移动病床上林筱苍白的侧脸,额角那块早上撞出的红肿在惨白的灯光下更加触目惊心。他闭着眼,睫毛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安静得让人心慌。
“初步判断是过度疲劳加上低血糖导致的短暂晕厥。”医生翻着手里的报告单,语气严肃,“抽血结果还没全出来,但血压很低,心律也不太齐。年轻人,身体不是这么透支的!”医生的目光扫过陈暮一家,“谁是主要联系人?需要了解他近期的详细情况。”
陈父陈母对视一眼,面露难色。陈暮喉咙发紧,上前一步,声音干涩:“医生,他……他最近压力很大,要忙大学毕业设计,还要……”她看了一眼病床上毫无知觉的林筱,后面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还要给这丫头补课,两头跑,没日没夜。”陈母接过话,眼圈红着,轻轻拍了拍陈暮颤抖的肩膀,对医生说,“我们是他家朋友,他父亲现在联系不上,在南极科考。这孩子……太要强了。”
医生叹了口气,在本子上快速记录着:“先留院观察一晚,补充电解质,等血检结果。等他醒了,必须严格卧床休息至少48小时!不能再这么熬了!”
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
林筱被安置在靠窗的病床上,手背上扎着输液的针头,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缓慢流进他的血管。陈父去办理手续,陈母坐在床边,轻轻用湿毛巾擦拭林筱额角的汗。
陈暮站在几步之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看着林筱毫无生气的脸,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似乎也带着未解的难题,看着他手背上因为长期握笔和敲击键盘留下的薄茧。那根一直紧绷到极限的弦,终究还是断了。而断裂的碎片,每一片都带着她沉甸甸的愧疚。
“妈……”陈暮的声音带着哭腔,“都是因为我……”
“傻孩子。”陈母放下毛巾,走过来把她揽进怀里,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小林是自愿帮你的,你也很努力。只是……他太不懂得心疼自己了。”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等他醒了,我们一起跟他说,这样不行。”
陈暮靠在母亲温暖的肩头,眼泪终于无声地滚落下来,浸湿了衣料。心电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像冰冷的秒针,一下下敲打着她慌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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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陈默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羽绒服拉链只拉了一半。他一眼看到病床上脸色苍白的林筱,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焦急瞬间化为沉沉的凝重。
“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音问陈暮,目光扫过输液管和监护仪。
陈暮简单说了情况,声音哽咽。陈默走到床边,看着林筱紧闭的双眼和额角的红肿,眉头拧成了疙瘩。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林筱的肩膀,又收了回来。
“这头倔驴……”陈默低声骂了一句,语气里却没有责备,只有浓浓的心疼和懊恼,“我早该想到的。他那个破实验室项目我打听过,导师是出了名的‘周扒皮’……”
“哥……”陈暮低下头。
陈默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在病床边的椅子上重重坐下:“他爸那边,我托朋友联系了,信号太差,还没通上话。这事儿先别让他知道,徒增担心。”他看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沉默了片刻,“暮暮,听哥的,接下来补课,停了。”
陈暮猛地抬头:“不行!他醒了肯定不会同意!而且我……”
“没有什么不行!”陈默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决,“你是要高考,不是要他的命!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他指着林筱,“再这么下去,你们俩都得垮!高考重要,但人更重要!”
陈暮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死死咬着嘴唇。
“等他醒了,我跟他说。”陈默的语气不容商量,“这事儿没得商量。你现在的任务,就是照顾好他,然后,”他指了指陈暮带来的那个沉甸甸的书包,“趁他睡着,把你该做的功课,老老实实、独立自主地做完!证明给他看,也证明给你自己看,没有他这根拐杖,你也能走!”
陈暮看着哥哥严肃的脸,又看向病床上脆弱得像纸片一样的林筱,心口堵得难受,却无法反驳。她默默地走到病房角落的小桌旁,打开了书包,拿出物理练习册。书页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陈默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睛,但一只手却伸过去,轻轻握住了林筱没有输液的那只手。他的手很暖,包裹着林筱冰凉的手指。
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陈暮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救护车鸣笛声,构成了这个病房里唯一的背景音。
**夜色,像浓稠的墨,彻底浸透了窗外的世界。** 病房里,陈暮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物理题上,可眼角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病床上那个沉睡的身影。他均匀的呼吸声微弱得几乎被监护仪的“嘀嘀”声盖过,每一次胸膛微弱的起伏,都牵动着她的神经。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带着沉重的铅块,拖拽着焦虑和自责。
就在她盯着一个复杂的电路图,思维陷入泥沼时——
病床上的人,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陈暮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屏住了呼吸。
林筱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些,像是被某种沉重的东西压迫着。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那双总是锐利如扫描仪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茫然和脆弱,像是迷失在浓雾中的旅人,失焦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
“林筱?”陈暮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视线艰难地聚焦,最终落在了她的脸上。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去辨认,眼神里带着初醒的懵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陈……暮?”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是我!”陈暮立刻凑近了些,眼眶瞬间又红了,“你感觉怎么样?哪里难受?要不要叫医生?”一连串的问题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林筱似乎想摇头,但这个轻微的动作让他立刻皱紧了眉头,发出一声极低的抽气声。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恢复了一丝清明,但更多的是无法掩饰的疲惫和虚弱。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了自己手背上的输液针头,看到了床边闪烁的监护仪屏幕,也看到了趴在床边、似乎刚刚惊醒、此刻正紧张地看着他的陈默。
“我……”他试图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陈默立刻把吸管杯凑到他唇边:“慢点喝,润润嗓子。”
林筱小口啜吸着温水,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他喝了几口,便轻轻偏开头,示意够了。目光重新落到陈暮身上,带着询问。
“你在家晕倒了,”陈暮的声音带着后怕,“医生说是过度疲劳加上低血糖……”
林筱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消化这个信息。再次抬眼时,他看向陈暮,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指令感:
“今天的……物理错题集……你……”他喘息了一下,似乎说话很费力,“……整理完了吗?”
陈暮和陈默同时愣住了。
陈默猛地站起来,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难以置信:“林筱!你都躺这儿了!还想着错题集?!你脑子里除了题目和任务,还有没有点别的?!”
林筱被陈默的激动弄得有些茫然,他微微蹙眉,似乎不理解陈默为何如此生气。他看向陈暮,眼神里带着一丝执拗的询问,仿佛在坚持索要一个答案——一个关于学习进度的答案。
陈暮看着他苍白虚弱的脸,看着他额角那块碍眼的红肿,看着他即使在病床上也固执地想要确认“任务”是否完成的模样,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所有的担忧、恐惧、后怕和沉重的自责,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没……没有……”她泣不成声,语无伦次,“我没整理……我一直在看你……我害怕……林老师……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陈父陈母赶忙上前安慰,“你好好说话嘛,你吼小林干嘛”
滚烫的泪水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此刻听起来像是对某种固执坚持的、冰冷而残酷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