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细雪，扑打在沉舟轩的雕花木窗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屋内暖炉融融，却驱不散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寥。沉舟坐在巨大的紫檀木案前，手中握着一块温润如羊脂的白玉，刀锋在指尖跳跃，精准而冷冽。
他是这皇城最负盛名的雕刻师，亦是……最无情的人。他的刻刀能赋予顽石生命，能镂空出世间最精妙的图景，却唯独刻不进一丝人间的暖意。人们说他心如寒潭，映不出任何倒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不是空的，而是被一种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缺失感占据着，像一个被生生剜去的空洞，日夜灼痛，却不知缘由。
案头，一盏孤灯摇曳。灯影里，他正雕琢着一朵红梅。花瓣层叠，仿佛刚从枝头摘下，带着冰雪的凛冽与生命的倔强。这本该是送给新晋宠妃的寿礼，可沉舟的刀下，这朵红梅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哀艳，仿佛凝聚了千年的叹息。
就在最后一刀即将落下，勾勒出花蕊深处最隐秘的弧度时，窗外风声骤紧，卷起一片更大的雪花，“啪”地一声撞在窗棂上。沉舟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叮铃——”
一声极轻、极脆的铃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身侧响起，如同冰晶碎裂在玉盘。
沉舟猛地转头。
灯影朦胧处，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仿佛用初雪和晚霞织就的绯色衣裙，乌发如瀑，仅用一支素银簪松松挽起。肌肤是近乎透明的白，眉眼如远山含黛，唇色却如案头那朵未完成的红梅，点染着惊心动魄的艳。最奇异的是她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却又像蕴藏着万古长夜，带着一种沉舟无法理解的、深沉的哀伤与……熟稔。
她的腕间，系着一串小巧的赤铜铃铛。刚才那一声脆响，便是来自那里。
“你是谁？”沉舟的声音干涩，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沉舟轩守卫森严，绝无可能有人悄无声息地潜入。
女子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白玉红梅上，那眼神温柔得像在凝视失散多年的珍宝。她莲步轻移，悄无声息地走到他案前，伸出纤细得近乎透明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冰冷的玉雕花瓣。
“这红梅……”她开口，声音如同雪落寒潭，清泠而飘渺，“开得真好。像那年，你为我刻在暖玉簪上的那一朵。”
沉舟的瞳孔骤然收缩。暖玉簪？红梅？他毫无印象！可女子话语中的笃定和那浓得化不开的情愫，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入他记忆深处那片混沌的迷雾。
“我不认识你。”他冷硬地说，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陌生悸动。
女子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唇边绽开一个极浅、极凄清的笑。“无妨。我记得便好。”
她目光流转，落在沉舟身后博古架最顶端的一个角落。那里，静静躺着一个蒙尘的、半尺高的木匣。“那匣子里，”她轻声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有我给你的东西。很久很久以前给的。”
沉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个匣子？他记得是某次清理库房时无意发现的旧物，布满灰尘，锁已锈死，他从未在意，只当是前主人遗弃的杂物。
一种强烈到无法抗拒的冲动攫住了他。他起身，拂去积尘，用刻刀轻易撬开了那锈蚀的铜锁。
匣子开启的瞬间，一股陈年的冷香混合着尘埃的气息弥漫开来。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件东西：一枚早已褪尽颜色的同心结，一缕用红绳仔细缠绕的青丝，还有……一卷薄如蝉翼、不知是何材质的皮卷。
沉舟拿起那卷皮卷，缓缓展开。上面的字迹并非笔墨写成，而是用一种极其古老、带着血色暗纹的颜料勾勒。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绝望与决绝。
> **红昭愿契**
> 以吾魂为引，以吾血为墨，刻于忘川之息，书于弱水之波。
> 愿倾尽轮回之力，换一次重临君侧。
> 纵使相逢不识，纵使朝露晞散，纵使魂飞魄散……无悔。
> 契成，则吾存；契消，则吾灭。所有承诺，尽付流水，唯此一念，刻骨铭心。
> —— 红昭 绝笔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沉舟的眼底，烙进他空洞的心房！红昭？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像一道撕裂混沌的惊雷！
“啊——！”剧烈的头痛毫无预兆地袭来，仿佛有无数把钝刀在颅内翻搅。破碎的画面、断续的声音、冰冷刺骨的河水、绝望的呼喊、还有……还有一张与眼前女子一模一样的、却充满生机与笑意的脸，如同惊鸿一瞥，狠狠撞入他的意识！
“沉舟！你看这红梅，像不像我？”
“沉舟，答应我，无论如何，活下去……”
“以我之名，红昭为愿！天地为证，弱水为凭！我要回来！我一定要回来见你！”
“呃……”沉舟痛苦地捂住头，踉跄后退，撞翻了案几。那朵未完成的红梅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花瓣碎裂了一角。
“沉舟！”女子——红昭惊呼一声，想要上前扶他，身影却猛地一阵剧烈晃动，变得更加透明，腕间的铜铃急促地响了几声，声音却沉闷了许多，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
沉舟抬起头，额上布满冷汗，眼神却不再是一片漠然的寒潭，而是充满了震惊、痛苦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混乱。他看着眼前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消散的红昭，又低头看着手中那份以魂血写就、付于流水的《红昭愿契》，一个可怕的真相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将他淹没。
她不是人！
她是……一个执念！一个以自身存在为代价，强行撕裂轮回法则，逆流回溯时光，只为见他最后一面的……魂灵！这《红昭愿契》就是她存在的根基，也是她消散的倒计时！那水中写就的承诺，注定无法长久！
“你……”沉舟的声音嘶哑，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你付出了什么代价？这契约……这契约意味着什么？”他指着皮卷上那句“契消，则吾灭”。
红昭的身影在灯影里明明灭灭，像风中残烛。她看着沉舟眼中破碎的痛苦和终于浮现的、属于“她的沉舟”的熟悉神情，满足地笑了，那笑容凄美得让人心碎。
“代价？”她轻轻摇头，腕间铜铃的声响越发微弱，“不过是……再也不能入轮回，魂灵如朝露，见光即晞散罢了。”她抬手，似乎想触摸沉舟的脸，指尖却在触及他之前，再次变得透明几分。“能再看你一眼，能让你……想起一点点‘我’，这代价，值得。”
沉舟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他想起来了！那些零碎的记忆碎片正疯狂地拼凑——他们青梅竹马的时光，他们月下私定的终身，那场突如其来的滔天洪水……他亲眼看着她为了救自己被卷入漩涡，消失前那绝望而深情的眼神，与此刻重叠！
“红昭！”他嘶吼着，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要抓住她。然而，他的手却穿过了她绯色的衣袖，只抓住了一片冰冷的、带着微弱雪梅气息的空气。
红昭的身影开始从边缘溃散，化作点点细微的、带着红芒的星尘，如同被风吹散的流萤。她的声音缥缈得如同来自九天之外：
“沉舟……别哭……”她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那朵摔碎的白玉红梅上，“你刻的花……永远是最美的……”
“不——！！”沉舟绝望地嘶喊，徒劳地挥舞着手臂，试图挽留那消散的光点。
“叮……”
最后一声微不可闻的铜铃轻响，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彻底消散在风雪呜咽的夜里。
绯色的身影完全消失了。
只有那份冰冷的《红昭愿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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