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远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空洞双眼,死死地盯着掌心这两截冰冷的断玉。他枯井般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死水微澜般的波动。那波动迅速扩散,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剧痛,狠狠攫住了他。
他猛地弯下腰,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的落叶。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深处硬生生挤出,破碎、嘶哑,充满了无法承受的剧痛。
他单膝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混杂着枯草和碎石的泥土上。顾不上膝盖传来的钝痛,他用那只沾满泥土的手,开始疯狂地在坟前挖掘!
指甲瞬间翻卷,指腹被碎石划破,鲜血混着泥土,但他浑然不觉。他像一个执拗的孩童,用双手刨开冰冷的泥土,很快挖出一个浅浅的土坑。
他颤抖着,将掌心那两截沾满血污的断簪,小心翼翼地、如同放置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一般,轻轻放入土坑之中。
然后,他用手,一把一把地将冰冷的泥土覆盖上去。动作很慢,很沉。每一次覆土,都像是将一块烧红的烙铁压在自己的心口。
泥土渐渐掩盖了那点微弱的玉光。
当最后一捧泥土盖住那个小小的坑穴时,裴远的手停顿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他保持着跪姿,头颅深深垂下,散乱肮脏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只有那宽阔的肩膀,在死寂的荒岗冷风中,无法抑制地、剧烈地起伏、耸动。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他埋下的头颅中逸出,混合在呜咽的风声里,如同鬼哭。
不知过了多久,呜咽声渐渐平息。
裴远缓缓地抬起头。脸上纵横交错的血泪痕迹被泥土糊得更加狼藉,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却只剩下一种万念俱灰后的死寂和空茫。所有的仇恨、暴戾、痛苦、绝望,仿佛都在那两截断玉被深埋的瞬间,被一同埋葬了。
他撑着膝盖,有些踉跄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灰暗的天幕下,显得异常孤寂而疲惫,仿佛背负着整个乱葬岗的沉重。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低矮的、埋着断簪的新坟,目光空洞,再无一丝波澜。
然后,他转过身,迈开脚步。脚步有些虚浮,踩在荒岗的乱石枯草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走向荒岗的边缘,那里,一匹同样沾满泥泞、神情疲惫的墨色骏马——“黑云”,正安静地伫立在风里,默默地等待着他。
裴远走到马前,伸手解开了马鞍一侧系着的、那件同样被泥血浸透的蓑衣。他看也没看,随手一扬。
沉重的蓑衣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噗地一声,落入了旁边的荒草丛中,溅起几点泥星。
他抓住马鞍,翻身而上。动作依旧带着旧日的利落,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倦怠。
“黑云”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绪,发出一声低低的嘶鸣,甩了甩鬃毛上的草屑。
裴远没有回头。他轻轻一抖缰绳。
“黑云”迈开四蹄,驮着背上那个沉默如石的身影,踏过乱葬岗边缘丛生的荆棘和荒草,踏过冰冷潮湿的泥土,向着荒岗之外,向着长安城相反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身影渐行渐远,最终化为天地苍茫间一个微小的、孤独的黑点,消失在地平线尽头灰暗的烟霭之中。
风依旧呜咽着,卷过空寂的乱葬岗,吹动着那座新坟坟头的枯草,也吹拂着旁边荒草丛中那件被遗弃的、沾满血泥的破旧蓑衣。蓑衣在风中微微晃动,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无言的告别。
长安巍峨的城墙,在铅灰色的苍穹下沉默着,渐渐被远远地抛在身后,连同那些血与火的喧嚣,爱与恨的纠葛,最终都模糊在了深秋无边的萧瑟与苍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