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最深的夜,被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雨笼罩。雨水不再是冲刷,而是鞭挞,疯狂地抽打着王府那森严高耸的朱漆大门,抽打着门前狰狞的石狮,也抽打着门楼上悬挂的那两盏在风雨中剧烈摇晃、发出凄惨呻吟的气死风灯。
门楼上,几个值夜的王府侍卫裹着油布蓑衣,缩在狭窄的檐下避雨。雨水顺着瓦当倾泻而下,形成一道冰冷的水帘,将他们隔绝在门楼之内。昏黄的灯光在雨幕中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更远处是深不见底的浓黑。
“娘的,这鬼天气!”一个侍卫搓着手,低声咒骂,“巡夜都省了,这雨砸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巡个屁!”另一个接口,声音带着浓重的困倦,“这深宅大院的,墙那么高,还有护院,哪个不开眼的贼敢来?找死么!”
“听说王爷今儿个心情不太好?下午发了好大一通火,书房都砸了?”
“嘘!噤声!主子的事也是咱们能嚼舌根的?小心脑袋!”
议论声很快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雨声里。没人注意到,就在他们头顶更高的、被浓重雨雾笼罩的檐角阴影里,一道如同壁虎般的黑影,正悄无声息地贴着冰冷的琉璃瓦滑下,快如鬼魅,没有溅起半点水花。
黑影落地,如同融入水洼的一片墨迹。正是裴远。他浑身湿透,玄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线条。脸上没有任何遮蔽,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流淌,冲刷着上面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血痕,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骇人,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冰冷地扫过灯火通明却守卫松懈的内院。
白日里逼问出的王府地图,早已烙印在他脑中。他像一道没有实体的幽魂,借助假山、回廊、花木的阴影,在暴雨的掩护下,精准而迅疾地穿梭。雨水掩盖了他所有的气息和声响,偶尔有巡逻的护院提着灯笼匆匆走过,昏黄的光线根本穿不透厚重的雨幕,只能照亮他们脚下尺许之地。
他避开一队队巡夜的护院,如同避开林中无知的麋鹿。身形时而如灵猫般蜷伏于廊柱之后,时而如壁虎般紧贴冰冷的墙壁,每一次移动都精准地卡在灯笼光线扫过的间隙,每一次停顿都完美地融入黑暗的角落。王府森严的守卫,在这狂暴的天地之威和他非人的潜行技艺面前,形同虚设。
终于,他无声无息地靠近了王府最深处、那座灯火最为辉煌的“集瑞堂”。这里是王爷的书房兼日常起居之所。
堂外回廊下,守着两个身形魁梧、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带刀侍卫。即使在这样的大雨里,他们也站得如同标枪,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能在这里当值的,显然是王府侍卫中的顶尖高手。
裴远如同雕塑般隐在一丛茂密的芭蕉树后,雨水顺着巨大的蕉叶淌下,在他身上汇成小溪。他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沾满血污、紧握着两截断簪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咔吧声。冰冷的断玉硌着掌心被割破的伤口,带来清晰的痛感,这痛感如同燃料,不断注入他体内那早已沸腾的杀戮熔炉。
他的左手,缓缓探向腰间。那里,悬挂着那把跟随他多年、刚从敌人尸骸中取回的黑鞘长刀。五指收拢,握住了那冰冷粗糙的刀柄。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金属震颤渴望的低鸣,从刀鞘内传出,瞬间被狂暴的雨声吞没。
裴远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呼喝,只有一道撕裂雨幕的黑色闪电!
他整个人如同离弦的重弩,从芭蕉丛后暴射而出!速度之快,竟在身后留下一道短暂而清晰的水雾轨迹!目标直取回廊下左侧那名侍卫!
“谁?!”右侧的侍卫反应极快,在黑影出现的刹那已然警觉,厉喝出声!右手瞬间按向腰间刀柄!
然而,太晚了!
裴远的刀,比他拔刀的动作快了何止十倍!
黑光一闪!
没有惊天动地的金铁交鸣,只有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热刀切过牛油般的“嗤”响!
左侧那名侍卫只觉得眼前一黑,颈间传来一丝转瞬即逝的冰凉。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格挡或闪避的动作,头颅已带着惊愕凝固的表情冲天飞起!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断颈处狂飙而出,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凄厉的红虹,溅射在朱漆廊柱和湿漉漉的地面上,瞬间又被雨水冲刷成刺目的粉红。
无头的尸体兀自挺立了片刻,才沉重地向前扑倒。
“有刺——!”右侧侍卫的厉吼只喊出了一半!
裴远一刀断首,身形没有丝毫停滞,借着前冲之力,右脚在廊柱上猛地一蹬,身体在半空中诡异地拧转,刀随身走,划出一道致命的半圆弧光!
黑光如匹练,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横扫向右侧侍卫的腰腹!
那侍卫也是百战精锐,惊骇欲绝之下,竟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腰刀拔出半截,本能地向上格挡!
“铛——!”
刺耳的金铁撞击声终于炸响!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依旧清晰可闻!
侍卫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如同山崩海啸般的巨力从刀上传来!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那半截格挡的腰刀竟如同朽木般被硬生生劈断!黑光去势不减,带着斩断一切的森寒,狠狠切入他的肋下!
“呃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戛然而止!
侍卫的上半身斜斜地滑落,脏器混合着滚烫的血瀑,喷溅在精美的廊画和光洁的地面上。下半身兀自挺立着,断口处一片狼藉。
两招!
仅仅两刀!
两名王府顶尖的侍卫高手,如同纸糊泥塑般被瞬间肢解!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从裴远暴起突袭到两人毙命,不过呼吸之间!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瞬间在回廊下弥漫开来,与冰冷的雨水气息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味道。
裴远看也没看脚边还在抽搐的残肢断臂。他提着兀自滴血的长刀,抬脚,狠狠踹向那扇紧闭的、雕花繁复的楠木房门!
“轰——!”
一声巨响!沉重的门栓连同门轴一起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两扇厚重的房门被狂暴的力量直接踹得向内爆裂开来!木屑纷飞!
门内,温暖如春,灯火通明。熏炉里飘散着昂贵的龙涎香气。一个身着锦绣常服、体态微胖、正背对着门口欣赏墙上字画的中年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肥肉一颤,猛地转过身来。
正是那位权倾朝野的王爷。
他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惊愕和难以置信。当他看清门口那个如同血狱修罗般的身影,看清那张雨水和血水交织、却依旧能辨认出轮廓的冷硬面孔时,眼中的惊愕瞬间化为极致的恐惧!
“是……是你?!”王爷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了调,尖锐刺耳,“裴……裴远?!你怎么敢……来人!护驾!快来人啊——!”他一边失态地嘶吼,一边惊恐地向后退去,肥胖的身躯撞翻了旁边的花梨木茶几,名贵的茶具哗啦啦碎了一地。
裴远提着滴血的刀,一步踏入门槛。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湿透的衣角滴落,在温暖干燥、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地面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无视王爷那歇斯底里的呼救,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这间奢华至极的书房,最后定格在王爷那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上。
“王爷,”裴远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石摩擦,穿透了外面越来越密集的护院脚步声和王爷的尖叫,“玉门关的旧债,今日该清了。”
他缓缓抬起左手,那只紧握着断簪的手,摊开在温暖的烛光下。两截沾满血污和泥水的青玉簪,静静地躺在他满是血污的掌心,断裂的茬口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还有……”裴远的目光落在断簪上,眼中翻涌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的血色风暴,“栖云阁的血债,你也该还了。”
王爷的目光触及那两截断簪,瞳孔骤然收缩!他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脸上的恐惧瞬间被一种更加疯狂的、绝望的狰狞所取代!
“拦住他!杀了他!赏万金!封万户侯——!”王爷发出破音般的嘶吼,肥胖的身躯拼命向书桌后面缩去,试图寻找最后的屏障。
门外的回廊上、庭院中,已经响起了密集而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的刺耳摩擦声!王府的护卫,终于被惊动了!如同被捣毁了巢穴的马蜂,疯狂地涌向集瑞堂!
裴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纯粹的、毁灭一切的残忍。
他没有再看门外汹涌而来的敌人。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锁定在眼前那个因恐惧而颤抖的肥胖身影上。手中的黑鞘长刀,发出一阵低沉而兴奋的嗡鸣,仿佛也在渴望着最后的、最甜美的复仇之血。
他动了。
迎着门外无数雪亮的刀光和嘶吼,迎着王爷那绝望到扭曲的眼神,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如同归巢的陨星,义无反顾地,挥刀向前!
刀光,再次撕裂了温暖的烛火与绝望的尖叫。
集瑞堂内,瞬间化为血海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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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长安城的空气依旧弥漫着一股驱之不散的湿冷,仿佛那场倾盆的暴雨,将某种沉重的东西永远地浸透在了这座帝都的砖石缝隙里。街头巷尾,人们压低了声音,交换着惊惧又兴奋的眼神,谈论着同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位高权重的某位王爷,连同其府邸内数十名精锐护卫,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凶手手段之酷烈,现场之惨状,令人闻之胆寒。王府最高的门楼之上,至今还悬挂着一颗用长矛钉死的、面目狰狞的头颅,如同一个巨大而血腥的惊叹号,无声地昭示着这场杀戮的终结。
城门处的盘查骤然森严了数倍。披坚执锐的士兵眼神锐利如鹰隼,仔细审视着每一个进出城门的行人,尤其是那些身形高大、带着兵刃、风尘仆仆的单身男子。
而此刻,在长安城西那座荒僻、野草蔓生的乱葬岗深处,却伫立着一个与周遭死寂格格不入的身影。
裴远。
他依旧穿着那身被血浸透、又被雨水和泥浆反复冲刷过的玄色旧袍,如今已板结成硬块,呈现出一种暗沉污浊的深褐色,散发出混合着血腥、雨水和泥土的浓重气味。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截被雷火劈焦却仍未倒下的枯木,沉默地立在一座低矮的新坟前。
坟头只胡乱堆了些黄土,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只在前面插着一根粗糙劈就的木桩。坟前的地上,散落着一些早已被雨水泡烂、看不出形状的供品残渣。
雨早已停了,天空却依旧阴沉得如同铅块,低低地压在头顶。呜咽的冷风卷过荒岗,吹动坟头稀疏的枯草,发出簌簌的悲鸣,也吹拂着裴远散乱纠结、沾满草屑泥污的头发。他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口并未处理,有些已经结痂,有些则红肿翻卷着,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狰狞。唯有一双眼睛,深陷在眉骨的阴影里,如同两口干涸了千万年的枯井,空洞、死寂,映不出任何光亮。
他站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要化作这乱葬岗上另一块冰冷的石碑。
终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他伸出那只布满血痂和污垢的右手,动作僵硬而缓慢,如同锈蚀的机括。他探入怀中,摸索着,然后极其小心地,掏出一个用粗布层层包裹的小包。
布包被雨水和血水浸透,颜色深暗。他一层层揭开那湿冷沉重的粗布,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
里面露出的,是那两截断裂的青玉簪。
玉质依旧温润,只是那温润的光泽,被干涸暗沉的血污和泥渍彻底覆盖。断裂的茬口,在阴霾的天光下,依旧显得狰狞而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