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盗将行（5）

雨，越下越大。由冰冷的雨丝，渐渐转为滂沱的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长安城鳞次栉比的灰瓦上，砸在青石板路上，激起迷蒙的水雾，也冲刷着柳絮巷深处那座小小院落里弥漫开的、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急促的马蹄声撕裂雨幕，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战鼓敲打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裴远浑身湿透，玄色的旧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如铁的肌肉线条。雨水顺着他刚硬的下颌线不断淌下，冲刷着他脸上、脖颈上几道新鲜的、翻卷着皮肉的血口子。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雨水的土腥气，萦绕在他周身。

他回来了。带着一身洗不净的血污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五日，他循着那张弓留下的蛛丝马迹，如同最老练的猎手，在长安城错综复杂的暗巷和城郊荒僻的野庙间追踪、厮杀。他找到了那个送弓的“故人”——一个当年军中因克扣军饷被他打断腿、侥幸未死却怀恨多年的兵痞。逼问出的答案，却指向了更深处、更庞大也更危险的阴影——一个位高权重、视他为西北军耻辱的王爷。

当那兵痞在绝望中断断续续吐出“王爷……要你死……还有……你护着的那个女人……御绣坊逃奴……”时，裴远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比任何刀锋加身都要令他胆寒！

他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不顾一切地策马狂奔回柳絮巷。

“黑云”在栖云阁院门前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裴远甚至等不及马匹完全停稳，便已翻身跃下，沉重的身躯砸在泥水四溅的地面上。

院门洞开，碎裂的木屑散落一地，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狼藉不堪。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裴远的脚步猛地顿住，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高大的身躯在滂沱大雨中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堂屋门口那片被雨水稀释、却依旧刺目的暗红色血泊上。

血泊中，静静躺着一个人。

云娘。

她蜷缩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湿透的粗布衣裙紧紧贴着瘦弱的身体，凌乱的黑发散开，浸泡在血水和雨水的混合物里。半边脸颊高高肿起，嘴角凝固着乌黑的血痂。身下那大片被雨水不断冲刷、扩散的暗红，如同盛开的、绝望的地狱之花。

她一动不动。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消失了。滂沱的雨声，呼啸的风声，远处长安城隐约的市嚣……全都沉寂下去。只剩下裴远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死寂中疯狂擂动的声音，沉重得如同丧钟，一下，又一下，撞击着他的耳膜，也撞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神魂。

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踏着冰冷的血水，走向那片刺目的暗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又像是陷入无底的泥沼，沉重得抬不起脚。

终于，他走到了她身边。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苍白冰冷的脸颊，洗去尘土，也洗去最后一丝生气。那双曾如清泉般灵动、如恶犬般咬穿他心防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贴在毫无血色的皮肤上，再无半点光彩。

裴远缓缓地、僵硬地蹲下身。粗糙的、沾满敌人和自己鲜血的大手，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小心翼翼地、近乎卑微地，伸向她的脸颊。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肌肤。

彻骨的寒意，瞬间沿着指尖的神经，一路窜进心脏，将那颗还在狂跳的心，彻底冻结、碾碎！

他猛地缩回手，仿佛被那冰冷灼伤。

不……

不可能……

他的目光如同濒死的野兽，在她毫无生气的脸上徒劳地搜寻着，试图找到一丝一毫存活的迹象。没有呼吸的起伏，没有脉搏的跳动，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终于从他紧咬的齿缝间硬生生挤了出来。如同受伤孤狼在月下发出的哀鸣，短促、嘶哑，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剧痛和绝望。

他的视线被一片猩红的水雾模糊。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磕在冰冷湿滑的青砖地上。坚硬的砖石撞击着皮肉和骨头，发出沉闷的响声。雨水混着额头磕破流出的鲜血，糊满了他的脸，又滴落在云娘身下那片暗红的血泊里。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咆哮，终于撕裂了雨幕，如同受伤的洪荒巨兽发出的悲鸣，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和暴戾，直冲铅灰色的苍穹！那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碰撞，震得屋檐上的雨水都为之凝滞了一瞬！

他猛地抬起头，血水和雨水交织的脸上，那双眼睛已不再是人类的眼眸。里面所有的温度、所有的情感都消失了，只剩下最纯粹的、最原始的、沸腾如熔岩般的杀意！那杀意汹涌澎湃，几乎要化为实质的血光喷薄而出！

就在这时，他涣散如地狱深渊的目光，猛地聚焦在血泊边缘一点微弱的反光上。

那支青玉簪。

断成了两截。

温润的玉兰花苞沾满了泥污和血渍，断裂的茬口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眼。

裴远死死地盯着那两截断簪，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胸腔里那股毁灭一切的杀意，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断玉彻底点燃、引爆，达到了极致！

他伸出手，沾满血污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两截断玉从冰冷的血水中拾起，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断口瞬间刺破了他的掌心皮肉，鲜血涌出，混着玉上的血污，顺着指缝蜿蜒流下。

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有掌心那冰冷的、坚硬的触感，像烙印一样，深深烙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暴雨中如同从地狱血池里爬出的魔神。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具冰冷的、曾给予他此生唯一温暖的身体，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性的微弱光芒彻底熄灭。

他转身，大步走向院门。脚步踏在血水和雨水中，沉重而决绝，再无一丝犹豫和回头。

“裴……裴大哥？”

一个微弱、颤抖、带着无尽恐惧的细小声音，从角落里那个半人高的米缸里传出来。米缸的木盖被推开一条缝隙，露出阿箐那张哭得红肿、布满惊骇的小脸。

裴远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穿透滂沱的雨声：

“躲着。锁好门。”

说完，他迈出院门，翻身上马。“黑云”似乎感受到了主人身上那毁天灭地的气息，发出一声暴躁的长嘶，四蹄翻腾，溅起大片泥水，载着那尊沉默的杀神，一头撞进长安城无边无际的雨幕深处。

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