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将连绵山峦染成一片赤赭,也慷慨地泼洒在柳清尘脚下的蜿蜒土路上。连日奔波,风尘仆仆,他眉宇间带着一丝倦意。转过一个生满杂树的山坳,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小小的谷地安然躺在群山怀抱中,几缕炊烟笔直地升向开始泛起靛蓝的天空,勾勒出宁静的轮廓。几十户泥墙茅顶的屋舍散落其间,鸡犬之声相闻,隐约还有孩童追逐嬉闹的清脆嗓音传来。空气里飘荡着柴火燃烧的暖香和新鲜泥土的微腥,一种近乎停滞的、与世无争的安稳气息扑面而来,像一泓温水,悄然熨帖了他长途跋涉带来的紧绷神经。
天色眼看着就要沉入墨蓝。柳清尘略一思忖,决定在此落脚。他信步走向村口最近的那户人家,柴扉半掩,一位须发皆白、身形佝偻的老者正费力地将几根劈好的柴禾抱向灶房。
“老丈,”柳清尘在篱笆外站定,声音清朗,“天色已晚,行路不便,不知可否借宿一晚?些许银钱,权作叨扰。”他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
老人闻声抬头,浑浊的眼睛吃力地眯着,看清来人是个风姿清逸的年轻道人,衣着虽旧却干净整齐,脸上便绽开淳朴的笑意,忙不迭地放下柴禾,颤巍巍地推开柴门:“哎哟,道长快请进!这山旮旯里,难得有客来。什么钱不钱的,粗茶淡饭,莫嫌弃就好!快请进!”老人的热情驱散了柳清尘最后一丝顾虑。小院很简陋,但收拾得干净。屋檐下挂着一串风干的红辣椒,墙角堆着农具。老人引他进屋,屋里陈设更是简单,一桌两凳,一张土炕占了大半空间。油灯的光晕摇曳着,将简陋的影子投在粗糙的泥墙上。
“阿牛,有客人来了!快,去把灶上温着的粥盛一碗来!”老人朝里屋唤道。
里屋门帘掀动,一个年轻人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身形看着该是正当壮年,然而那脸色却让柳清尘心头微微一凛。那是一种非病非伤的灰败,像蒙着一层擦不掉的陈年旧灰,眼窝深陷下去,嘴唇干裂得毫无血色。他走路时脚步虚浮,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棉花上,随时会栽倒。更让柳清尘在意的是,年轻人周身萦绕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又难以忽视的阴冷气息,像冬日深井里渗出的寒气,带着一种不祥的死寂。他端着粥碗的手都在微微发抖,碗里的稀粥几乎要泼洒出来。
“道、道长请用。”年轻人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木头,眼神躲闪着,不敢与柳清尘对视,放下碗便立刻缩回角落的阴影里,仿佛那点微弱的光亮也让他不适。
老人叹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愁苦:“这是小老儿的独子,叫阿牛。唉,道长莫怪他失礼,这孩子……前些日子还好好的,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就成这样了。”他伸出枯瘦的手,似乎想拍拍儿子,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
粗陶碗里的粥温热适中,米粒熬得软烂。柳清尘慢慢喝着,目光却始终未离开角落那个蜷缩的、散发着沉沉暮气的年轻人。那萦绕不去的阴冷死气绝非寻常病痛所致,更像是一种……被强行侵蚀了生机的诅咒,或者某种阴邪之物的残留印记。
夜深了,山村的寂静包裹着这座小小的泥屋,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柳清尘盘膝坐在老人为他铺好的草席上,并未入眠,只是闭目养神,心神却如明镜,映照着屋内每一丝气息流转。突然,一阵极力压抑却撕心裂肺的呛咳声猛地从隔壁里屋传来,如同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拉扯,痛苦得令人心悸。
柳清尘倏然睁眼,身形一晃已无声地立在了里屋门口。昏黄的油灯下,阿牛蜷在炕上,身体剧烈地痉挛着,他双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却不断渗出刺目的黑红——那绝不是鲜血正常的色泽,浓稠、粘腻,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腐气!老人惊惶失措地拍着儿子的背,急得老泪纵横:“阿牛!阿牛!这可怎么好啊!天杀的……作孽啊!”
柳清尘快步上前,指尖迅速搭在阿牛冰冷刺骨的手腕上。脉搏微弱混乱得如同风中残烛,一股冰冷、凶戾、带着绝望吞噬意味的异种气息,正顽固地盘踞在他心脉附近,疯狂地蚕食着那点可怜的生机!柳清尘眼神一凝,并指如剑,指尖瞬间凝聚起一点微不可察的淡金毫芒,闪电般点在阿牛胸口膻中穴!
“呃啊——!”阿牛身体猛地一挺,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一股肉眼可见的淡黑色气流从他口鼻中猛地喷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头皮发麻的怨毒气息,如同有生命的活物般在狭小的空间里盘旋一瞬,才不甘地消散。阿牛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下去,大口喘息,脸色由灰败变成了死人般的惨白,但那股剧烈的呛咳和黑血却奇迹般地止住了。
老人看得目瞪口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柳清尘连连磕头:“道长!活神仙!求您救救我这苦命的儿啊!”
柳清尘扶起老人,目光如电,直刺向炕上如同死鱼般喘息、眼中却充满了更深恐惧的阿牛。“此非寻常病患,乃邪祟阴气深入膏肓,蚀魂夺魄之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告诉我,你究竟做了什么?去了何处?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阿牛的身体猛地一抖,眼神惊恐地乱瞟,嘴唇哆嗦着,却死死闭紧,喉头滚动,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死死攥着身下破旧的草席,指节捏得发白,眼神剧烈地挣扎着——恐惧,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那墓穴深处的景象,那刺骨的阴寒,那青铜门上仿佛活过来的鬼影……每一次回想都让他如坠冰窟。说出来?不,不能!那鬼地方会把眼前这位好心的道长也拖下地狱的!他不能害人!他宁愿自己就这样烂掉,悄无声息地死掉!
“说!”柳清尘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股清心镇魂的力量,如同惊雷劈入阿牛混乱的意识,“你想死在这里,让老父白发人送黑发人,孤苦终老吗?还是想赌一线生机?”他指尖再次泛起金芒,轻轻点在阿牛眉心,一股温和却沛然的力量强行稳住了他濒临崩溃的心神。
那金芒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驱散了一丝盘踞在灵魂深处的冰冷恐惧。阿牛剧烈地喘息着,对上柳清尘那双沉静如渊、却蕴含着强大力量的眼眸,又看向一旁老泪纵横、眼神绝望的父亲。巨大的矛盾撕扯着他。良久,他眼中最后一点抵抗终于崩溃,化作浑浊的泪水滚落。
“是……是山那边……死人沟……”阿牛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我……我该死……穷疯了……听人说……死人沟深处……埋着……埋着大户人家的祖坟……陪葬……值钱……”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他被贪念驱使,瞒着老父,独自摸进了传说中邪门无比的死人沟。在一片乱石嶙峋、荒草凄凄的谷地深处,他不知怎么踩塌了一块腐朽的盖板,跌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洞底,并非想象中的棺椁,而是一扇巨大、冰冷、刻满了狰狞鬼怪和巨大镰刀浮雕的青铜巨门!那门仿佛亘古就矗立在那里,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就在他惊骇欲绝,试图撬动门边一块看似松动的、镶嵌着暗色金属的墙砖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血腥、铁锈和万年坟墓尘土的阴风猛地从门缝里吹出!他只觉得浑身一麻,如坠冰窟,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温暖,连魂魄都要被冻结、撕裂!他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从此就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那门……那门上的鬼……还有那把镰刀……活过来了……它们在看着我……”阿牛眼神涣散,语无伦次,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再次陷入巨大的恐惧之中。
“青铜巨门……镰刀……”柳清尘心中剧震。幽冥鬼镰!神器失落的记载瞬间划过脑海。那扇门后……难道竟与这件象征纯粹杀戮与死亡、维持生死铁律却又在诸神黄昏中失落的上古神器有关?引子中所述神器失踪导致“死亡积郁不散”的恶果,竟在此地显现?阿牛身上的阴死之气如此凶戾霸道,绝非寻常古墓邪祟能比!这绝非偶然!
“解铃还须系铃人。”柳清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沾染的是那地方的‘根’!不去源头,此厄无解!准备一下,天一亮,我带你重回那处墓穴!”
“不!不!道长!”阿牛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弹起来,又因虚弱重重摔回炕上,他惊恐地挥舞着手臂,涕泪横流,“不能去!那地方是阎罗殿!沾上就死!您……您也会死的!我不能害您!让我死吧!让我死在这里……”他挣扎着,死死抓住炕沿,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眼神里充满了对墓穴刻骨铭心的恐惧和对连累他人的巨大抗拒。
柳清尘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看透了那层恐惧下的绝望挣扎。“死?”他淡淡开口,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你此刻与死何异?不过是具行尸走肉,日日煎熬,看着老父为你耗尽心力,油尽灯枯!你甘心吗?”他顿了顿,语气微缓,却更显力量,“至于我,自有手段。你只需带路。若怕,闭上眼睛便是。信我,或在此等死,你自己选。”
“阿牛……听……听道长的吧……”老人颤抖着抓住儿子的手,老泪纵横,“爹……爹不能看着你……看着你这样下去啊……道长是神仙……是神仙啊……”
阿牛看着父亲沟壑纵横的脸上那绝望中又燃起一丝微弱希望的神情,感受着抓住自己的那只枯槁、冰冷的手上传来的微弱力量,再看看柳清尘那双深邃、平静、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的眼眸。那巨大的恐惧依旧如同冰冷的潮水包裹着他,但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名为“生”的渴望,却顽强地在心底挣扎着冒了出来。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最终,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