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镰痕

晨光熹微，山岚未散，草木叶片上滚动着冰冷的露珠。柳清尘背着依旧虚弱不堪、脚步踉跄的阿牛，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阿牛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趴在柳清尘背上，身体僵硬冰冷，眼睛死死闭着，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每深入一步，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阴寒气息似乎就加重一分，让他如芒在背，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暗处窥视。

死人沟名副其实。越往里走，植被越发稀疏枯败，最终只剩下一些扭曲虬结、颜色发黑的怪木和嶙峋的惨白怪石。空气死寂，连鸟鸣虫叫都彻底消失，只有两人踩踏碎石枯枝的沙沙声，以及阿牛越来越粗重、带着恐惧的喘息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停。”柳清尘在一处被几块巨大黑石半掩着的、长满厚厚滑腻苔藓的陡坡前停下脚步。他将阿牛小心放下。阿牛瘫软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手指颤抖地指向陡坡下方一处被茂密藤蔓几乎完全覆盖的角落：“就……就是那里……塌……塌下去的……”

柳清尘凝神望去。此地地势凹陷，阴气汇聚如沉水，比周围更冷数分。他反手从背后的布囊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质地古旧的黄铜罗盘。罗盘中央并非寻常的磁针，而是一枚悬浮的、半透明的青色玉髓指针。柳清尘左手掐诀，口中默诵真言，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在玉髓指针上轻轻一拂。一点清光注入，那玉髓指针猛地一震，随即疯狂地旋转起来，发出低微却急促的嗡鸣！指针并非指向固定的方向，而是剧烈地摇摆着，最终颤抖着死死定住，尖端直指藤蔓覆盖之处，同时，玉髓内部竟隐隐透出一丝极淡、却令人心悸的灰黑之气！

“好重的阴死煞气！”柳清尘眉头紧锁，这罗盘感应天地阴阳二气流转，如此剧烈的反应，下方潜藏的阴邪远比他预估的更凶险。他收起罗盘，拔出腰间佩剑。剑身古朴无华，却在出鞘的刹那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剑锋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过一抹锐利的寒光。

“跟紧我。”柳清尘沉声道，剑光一闪，几道凌厉的剑气无声斩出。嗤嗤几声轻响，那厚如帷幕、纠结缠绕的藤蔓应声而断，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切割，纷纷坠落，露出下方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入的、倾斜向下的漆黑洞口。一股更加浓郁、带着浓重土腥味和腐朽气息的阴风猛地从洞口倒灌而出，冰冷刺骨，吹得人汗毛倒竖！

洞口边缘的泥土和碎石呈现出不自然的塌陷痕迹，显然是阿牛上次跌落所致。柳清尘剑尖朝下，率先探身而入。阿牛看着那仿佛择人而噬的黑暗洞口，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恐惧几乎将他淹没。但想起老父的脸，想起柳清尘那平静的眼神，他猛地一咬牙，手脚并用地跟着爬了进去，动作笨拙而狼狈。

洞内并非垂直，而是一条倾斜向下、狭窄逼仄的天然石缝。通道仅容一人弯腰通行，脚下是湿滑的泥泞和尖锐的碎石。空气污浊不堪，弥漫着浓重的土腥、霉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混合着腐败血液的腥甜气味，每一次呼吸都让人胸口发闷。四周的石壁触手冰冷滑腻，仿佛覆盖着一层冰冷的粘液。通道深处一片死寂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两人脚下碎石滚落的沙沙声和粗重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反而更添压抑。

越往下深入，那股阴寒死寂的气息就越发浓重，如同实质的冰水，不断侵蚀着人的体温和意志。阿牛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全靠一股本能和柳清尘在前方那道沉稳的背影支撑着，才没有瘫软在地。柳清尘则始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每一步都落得极稳，左手掐着一个不动明王印诀，指尖萦绕着淡淡的金色光晕，如同黑暗中的一盏微灯，勉强驱散着周遭令人不安的邪氛。

不知向下走了多久，倾斜的通道终于变得平缓，空间也陡然开阔了一些。前方，不再是天然的石壁，而是出现了人工修葺的痕迹——巨大的、切割粗糙的青黑色条石砌成了墙壁和拱顶。脚下的泥泞也变成了同样材质的石板路，只是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踩上去如同骨灰般松软的苍白尘埃。尘埃中，赫然印着一些凌乱、深陷的足迹，大小与阿牛的草鞋印吻合，显然是他上次仓惶逃命时留下的。

柳清尘停下脚步，剑尖垂地，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幽暗的甬道。尘埃堆积，但两侧青黑色的石壁上，却有一些东西吸引了柳清尘的目光。他蹲下身，指尖拂过冰冷的石面。那并非岩石天然的纹理，而是一道道深深的、凌乱的……抓痕！像是某种巨大野兽的利爪，又像是无数绝望的人用手指生生抠挠出来的！痕迹深嵌入石，边缘甚至带着一丝暗沉的、早已干涸发黑的污渍。一种无声的、源自久远岁月之前的巨大痛苦和绝望，透过这些冰冷的抓痕扑面而来。

“这……这……”阿牛也看到了这些痕迹，吓得牙齿打颤，“上次……上次逃的时候……太黑……没……没看清……”

“噤声。”柳清尘低喝，示意他退后。他左手不动明王印诀光芒微涨，右手长剑斜指前方。甬道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似乎比刚才更加粘稠了。死寂之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阴影里睁开，无声地注视着这两个闯入生死禁地的活人。

又前行了数十步，一面巨大的、冰冷的物体，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彻底阻断了前路。那正是阿牛描述过的青铜巨门！它高逾三丈，宽近两丈，厚重得仿佛与山体融为一体。门体呈现出一种历经万载岁月侵蚀的深幽墨绿色，布满了斑驳的铜锈和凝结的水珠。门上，以极其粗犷、狞厉的线条，浮雕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景象：无数扭曲、痛苦、挣扎哀嚎的魂影，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仿佛正承受着永恒的酷刑。而在这些魂影的中央，一柄巨大无朋的镰刀图案占据了门扇的核心！镰刀的刃口弯曲成一道完美的、收割生命的弧线，刀身之上，同样刻满了无数细小的、仿佛在无声尖啸的痛苦面孔！整扇门散发出一种冻结灵魂的、纯粹的死亡气息和凶戾的杀戮意志，仅仅是靠近，就让人血液几乎凝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就是它……就是它……”阿牛瘫软在地，指着那扇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中只剩下纯粹的恐惧，“那风……那要命的风……就是从门缝里……吹出来的……”他蜷缩着，恨不得把自己埋进那层冰冷的骨灰尘埃里。

柳清尘没有理会阿牛的恐惧，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扇巨门之上。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门扇上每一处狰狞的细节，最终，落在了巨门右下角靠近地面的位置。那里，一块原本应该是平整的青铜壁板，似乎有极不自然的、微微凸起的痕迹。周围的浮雕线条也在这里出现了断裂和扭曲。他缓步上前，在那块异常的区域前蹲下，伸出左手，指尖并未直接触碰冰冷的青铜，而是悬停在寸许之外，小心翼翼地感应着。一丝微弱却极其精纯的灵力从他指尖探出。

“果然！”柳清尘心中了然。这并非青铜门原本的结构！这微微的凸起，更像是一块后来被人强行嵌入的“补丁”！嵌入的手法极其粗糙，甚至破坏了门体上原本的凶戾浮雕。他屏住呼吸，将灵力凝聚于指尖，如同最精密的刻刀，沿着那细微得不自然的缝隙边缘，小心翼翼地探入、勾勒。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柳清尘指尖那一点微弱的灵光在巨门恐怖的死亡威压下顽强地闪烁。阿牛蜷缩在后面，大气不敢出，只觉那扇门上的恶鬼和镰刀似乎都活了过来，冰冷的视线穿透黑暗，死死钉在他身上。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远古的机括弹动声响起。柳清尘指尖灵力猛地一收！

那块微微凸起的“补丁”青铜板，竟然应声向内弹开了一线！露出了下方一个隐藏的、仅容一人勉强侧身挤入的狭窄缝隙！一股远比通道内更加古老、更加纯粹、更加令人魂飞魄散的恐怖阴风，混合着万年墓穴深处沉积的死亡与血腥气息，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叹息，猛地从那条缝隙中汹涌而出！冰冷刺骨，带着绝望的嘶嚎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缝隙之后，是无尽的、绝对的黑暗深渊。柳清尘手中的长剑似乎感应到那喷薄而出的恐怖气息，剑身竟不受控制地发出低沉的嗡鸣，剑尖剧烈颤抖，指向那黑暗深处，仿佛在警告，又似在渴望着什么。

柳清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灵魂深处泛起的冰冷警兆。他回头看了一眼瘫在地上、几乎要被这气息冻僵的阿牛，沉声道：“跟紧！一步不可离！”他左手不动明王印诀的光芒骤然强盛，如同黑暗中燃起的一朵金色火焰，右手长剑横于身前，剑锋上吞吐着寸许寒芒，一步踏入了那道狭窄的缝隙，身影瞬间被那浓稠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深渊黑暗所吞没。

阿牛看着那吞噬了道长的黑暗缝隙，又感受到身后通道里无孔不入的阴冷死寂，巨大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对生的渴望在他眼中疯狂交织。他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般的低吼，手脚并用，几乎是连滚爬爬地，也一头扎进了那片仿佛连接着地狱的黑暗之中。

缝隙之后，并非想象中的平坦墓室。脚下是陡峭向下、湿滑无比的阶梯，一级级深入那令人窒息的黑暗。柳清尘以剑拄地，稳住身形，左手印诀的金光只能勉强照亮身前三尺之地。金光之外，是无边无际的、粘稠得如同墨汁的黑暗，仿佛有生命般翻滚着，不断试图侵蚀这微弱的光明。空气中那股浓烈的血腥混合铁锈的腥甜味，几乎令人窒息。

阶梯似乎永无止境。就在柳清尘全神贯注于脚下时，一股极其细微、却带着刺骨恶意的阴风猛地从侧上方袭来！他几乎是凭着千锤百炼的本能，身体猛地向侧面一旋，手中长剑如电光般向上反撩！

“锵——！”

金铁交鸣的刺耳锐响在死寂的黑暗中炸开！几点幽绿色的火星迸射。柳清尘感觉剑身传来一股巨大的反震之力，带着刺骨的冰寒。借着剑身碰撞的微光，他眼角余光瞥见一道模糊的黑影一闪而没，速度快得惊人，没入上方翻滚的黑暗里，只留下一缕如同烧焦皮肉般的恶臭。

“什么东西？！”阿牛在后面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尖叫，声音在狭窄的阶梯通道里激起空洞的回响。

“噤声！”柳清尘低喝，眼神凝重如冰。那东西速度奇快，力量巨大，而且带着一种纯粹的、只为杀戮而生的凶戾之气！绝非寻常墓穴守卫。他左手印诀光芒再涨，不动明王的虚影在金光中隐隐浮现，威严的忿怒相带来一丝心灵上的庇护。他将感知提升到极致，每一步都走得更加谨慎。

又向下行进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陡峭的阶梯终于到了尽头。前方似乎是一个相对开阔的平台。然而，当柳清尘踏下最后一级台阶，左手印诀的金光照亮前方的景象时，饶是他心志坚毅，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平台并不大，边缘便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而在平台正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高达数丈的、由无数森森白骨垒砌而成的巨大祭坛！那些骨头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有粗壮的兽骨，但更多的是纤细扭曲的人骨！它们以一种亵渎生命的方式被强行拼接、堆叠在一起，构成了一座散发着无尽死亡与怨恨气息的邪恶金字塔。祭坛顶端，并非供奉着神像，而是深深插着一柄……巨大的石质镰刀的残骸！镰刀的刃口早已崩碎大半，仅存的残破部分也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但它依旧笔直地指向穹顶（如果这深渊有穹顶的话），一股磅礴、凶戾、仿佛要斩断一切生机的恐怖杀伐意志，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沉重地压迫着整个空间！

“鬼……鬼镰……”阿牛瘫倒在台阶上，望着那白骨祭坛顶端的残破石镰，牙齿疯狂地打着架，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彻底失语。他盗墓时惊鸿一瞥的镰刀浮雕，此刻竟以如此凶戾邪恶的方式出现在眼前！

柳清尘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攥紧！幽冥鬼镰！那残破石镰的形态、散发出的纯粹杀戮与死亡意志，与引子中记载的、在诸神黄昏中失落的神器——幽冥鬼镰，何其相似！这白骨祭坛……分明是以万灵血肉骸骨为祭，在尝试唤醒、或者……重新凝聚那失落神器的恐怖力量！此地，是幽冥鬼镰残留力量的一个巢穴，一个邪异的祭坛！

就在柳清尘心神被那白骨祭坛和残破石镰所震撼的刹那——

“咯啦…咯啦…咯啦…”

令人头皮炸裂的、密集的骨骼摩擦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骤然响起！平台边缘，那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渊中，无数只只剩下森森白骨的、大小不一的手臂，如同地狱里疯狂生长的死亡荆棘，猛地从黑暗中探出，扒住了平台的边缘！紧接着，一具具形态扭曲、散发着浓烈死气和不甘怨念的白骨骷髅，挣扎着、攀爬着，从深渊之下，从平台周围的阴影之中，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

空洞的眼窝里跳动着幽绿色的、充满无尽饥渴和恶意的魂火！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平台中央那两个散发着诱人生机的不速之客！白骨之潮，瞬间淹没了不大的平台，朝着柳清尘和阿牛汹涌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