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停在镇北王府朱漆大门前时,林栖梧隔着轿帘都能听见外头此起彼伏的唱喏声。她垂眸抚过腰间的银绣锦囊,里头的银针硌着掌心,像颗跳动的心脏——这是她在花轿里用帕子裹着藏下的,原想着若遇不测便拼个鱼死网破,此刻倒成了压舱石。
“王妃下轿——”
喜婆的尖嗓刺破风响,林栖梧扶着小翠的手迈出轿门。入目是两排朱红宫灯,灯穗被穿堂风掀起,在青石板上投下晃动的影。镇北王府的雕梁画栋比丞相府更显厚重,飞檐上的螭吻张着獠牙,倒像是要把这满院的红都吞下去。
王妃请。”喜婆递来红绸,林栖梧却没接。前世她听人说镇北王萧凛最厌虚礼,今日便偏要他看看,自己不是任人摆弄的提线木偶。
绕过照壁,正厅前站着道玄色身影。
林栖梧的脚步顿了顿。
那人身量极高,玄色织金锦袍裹着挺拔肩背,腰间羊脂玉佩坠着半幅玄色流苏,在风里轻轻扫过青石。他未着喜服,连腰间的红绸都系得松松垮垮,倒像是被人硬绑上的。浓眉下一双眼睛如寒潭结冰,正隔着十步远的距离,将她从头至脚刮了一遍。
镇北王萧凛。”林栖梧在心里念这个名字。前世她只在刑场上见过他最后一面——那时候他被削了爵位,囚车过处,百姓扔的烂菜叶子糊了半张脸,可那双眼睛还是这样,冷得能冻碎人心。
“王妃好胆量。”萧凛开口,声线像淬了冰的刀,“本王原以为要去丞相府后园捞人,毕竟昨日卯时三刻,有人还在井边哭着说宁死不嫁。”
林栖梧抬眼,正撞进他如刃的目光里。她能闻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沉水香,混着点铁锈味——该是刚从演武场过来,甲胄上的血渍还未擦净。
王爷可知,井里的水凉得很。”她声音清凌凌的,倒像是在说什么趣事,“女儿家娇弱,若真跳下去,怕是要连累王爷空欢喜一场。”
萧凛眉峰微挑,往前迈了一步。林栖梧能看见他眼尾的细纹,像是刀剑刻出来的,“你倒会算账。”他的指节叩了叩腰间玉佩,“丞相府的庶女林婉,昨日还在本王面前哭诉求情,说你身子弱受不得委屈,要替你嫁过来。”
林栖梧喉间泛起冷笑。前世就是这出戏码:柳氏母女在她茶里下了哑药,把她绑去井边逼她跳,偏生镇北王的迎亲队伍提前到了,柳氏急中生智,把林婉塞了红盖头推上轿。后来林婉成了镇北王妃,却在萧凛征战时与敌国暗通款曲,害他被污通敌,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王爷觉得,是我这个嫡女会算账,还是庶妹更会?”她往前半步,绣鞋碾过一片被风吹落的红绸,“昨日卯时,我在厨房替庶妹熬补汤;辰时,在佛堂替母亲抄经;巳时——”她顿了顿,眼尾微挑,“在井边,看见了庶妹手里的刀。”
萧凛的瞳孔缩了缩。林栖梧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用力泛着青白——这是个惯于握刀的手,虎口处有层薄茧,该是常年握剑磨出来的。
“你倒会挑时候说真话。”他转身往正厅走,玄色衣摆扫过廊下的青铜仙鹤香炉,“跟进来。”
林栖梧跟着他跨进门槛。正厅里燃着龙涎香,比外头更冷几分。案上摆着合卺酒,两个青瓷杯上的喜字还带着釉光,却蒙了层薄灰——看来萧凛根本没让人收拾过。
“本王问你,”他背对着她站在案前,声音闷在檀木屏风后,“你可知本王为何要娶丞相府的女儿?”
林栖梧捏紧帕子。前世她听林婉说过,萧凛要娶的是能辅助他稳固军权的妻族,而丞相府虽无实权,却因是先皇旧臣,在士林里有些声望。可林婉那蠢货,偏要去攀更高的枝。
王爷要的是丞相府的清誉。”她如实说,“而我要的,是不做任人拿捏的棋子。”
萧凛突然转身,带起一阵风,将案上的合卺酒吹得晃了晃。林栖梧这才看清他的脸:眉骨高得近乎凌厉,鼻梁如刀削,唇色极淡,像是常年浸在血里的人,连血色都褪尽了。
你不怕本王?”他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看出什么破绽,“外头都说本王杀人不眨眼,昨日还砍了三个偷粮的小兵。”
林栖梧笑了,指尖轻轻抚过案上的酒盏,“王爷若真要杀人,何必等到现在?”她抬眼望他,“我上轿前,让人给丞相府送了信,说镇北王妃今日入门,若有差池,丞相府的清誉——”她顿了顿,“怕是要和那三个小兵的脑袋一起,挂在城门楼子上。”
萧凛沉默片刻,突然低笑出声。他的笑声像寒夜里的冰棱碎裂,带着几分森然的意味,“有意思。”他伸手捡起案上的酒盏,递到她面前,“喝了这杯酒,你就是本王的人了。”
林栖梧接过酒盏,酒液倒映着他的眉眼。前世她没喝过这杯酒,林婉替她喝了,后来那酒里被下了软骨散,让林婉在萧凛面前软成一滩泥。可今日,她盯着酒盏里晃动的倒影,突然发现——
酒盏边缘有圈极淡的青痕,是乌头草的痕迹。
萧凛的目光扫过她沾了酒渍的唇,又迅速移开。他重新系好腰间松垮的红绸,转身往门外走,“晚上本王会让人送醒酒汤来。”走到门口时,他顿了顿,“对了,你那套‘井边遇刀’的说辞,本王会让人查。若有半句假话——”他侧过脸,眼尾的细纹在阳光下像道刀疤,“本王的刀,可比你庶妹的快。”
林栖梧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听着他的脚步声在廊下渐远。檐角的铜铃又响了,声音清越,倒像是替她松了口气。她摸了摸锦囊里的银针,突然觉得,这镇北王府的天,或许没前世那么冷。
王妃?”小翠从门外探进头来,“喜娘说该去换吉服了。
林栖梧理了理鬓角的珠花,对着铜镜笑了笑。镜中女子眉如远黛,眼波流转,哪有半分前世那个被人逼得跳井的怯懦模样?她伸手碰了碰镜沿,水珠溅起,模糊了倒影——就像前世的那些噩梦,终是要碎在这新的晨光里。
去把我妆匣里的螺子黛拿来。”她对小翠说,“今日这妆,要化得比丞相府里的牡丹更艳些。”
新房里的红烛烧到第三支时,窗棂外的北风卷着雪粒子扑过来,在窗纸上撞出细碎的响。林悦坐在喜床上,盖头下的视线落在自己交叠的手背上——那是双生着薄茧的手,前世被柳氏罚跪祠堂时,指甲缝里嵌过青砖的碎屑,此刻却裹在绣着并蒂莲的红帕里,连指尖都暖得发闷。
门闩“咔嗒”一声轻响。
她喉间滚过极浅的颤,随即屏住呼吸。
萧凛的脚步带着惯有的沉稳,从门槛到案几不过三步,却像踩在她绷紧的神经上。檀香混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冷铁味漫过来,林悦听见酒坛被掀开的脆响,接着是酒液注入瓷盏的清冽声。
“林姑娘倒是好胆色。”
他的声音比白日里更沉,像浸在寒潭底的玉,带着透骨的凉。林栖梧垂在膝头的手指微微蜷缩——这是她重生以来离他最近的一次,前世只听说镇北王新婚夜掀了喜桌,将替嫁的林婉踹下台阶,却不知他说话时尾音会轻轻上扬,像刀柄上未打磨的棱,刮得人耳膜生疼。
“王爷指的是?”她掀开盖头,动作比寻常新娘利落三分。
烛火在两人之间噼啪爆开,映得萧凛眉骨的阴影更深。他倚着案几,酒盏在指尖转了半圈,目光扫过她未施重彩的脸:“本王记得三日前,丞相府还在传嫡女林栖梧宁死不嫁,撞了两次门框。”
林栖梧望着他腰间晃动的玄铁虎符,那是镇北军的信物,前世她在乱葬岗见过它沾着血的模样。此刻虎符上的纹路被烛火镀了层暖金,倒像活过来的兽,正眯着眼睛打量她。
“撞门框能撞出什么?”她扯了扯嘴角,“不过是让柳氏母女看笑话的戏码罢了。”
萧凛的指节在案几上叩了叩:“所以你主动上了花轿?”
“总好过被人当棋子推出去。”林栖梧的指甲掐进掌心,前世她就是在这新房里,被林婉买通的嬷嬷灌了哑药,拖去柴房关了三日。此刻她盯着萧凛腰间的玉佩——那是块墨玉,雕着镇北王府的麒麟纹,“王爷若觉得本姑娘别有用心,大可以现在查。
萧凛突然笑了,笑声很低,像寒夜里破冰的裂响:“你倒比传闻中有意思。”他饮尽盏中酒,将空盏重重搁在案上,“本王听说丞相府的嫡女自小养在佛堂,见了蚂蚁都要绕道走。”
那是从前。”林栖梧摸出袖中藏的银针,在烛火下晃了晃,“现在的林栖梧,知道蚂蚁能蛀空梁柱。”
烛火被穿堂风带得摇晃,银针上的寒光扫过萧凛的眼尾。他盯着那根针,喉结动了动:“你防着本王?”
防着该防的人。”林栖梧将银针别回鬓边,发间的红绒花跟着轻颤,“王爷若真想对我不利,白日里在偏厅就动手了。”
萧凛挑眉:“你倒是会观察。”
“毕竟……”林栖梧望着他腰间那柄未出鞘的玄铁剑,前世这剑曾挑开她的枷锁,“要嫁的人,总要多看看。”
空气里的紧绷突然松了些。萧凛转身从妆奁里取了块蜜枣,抛给她:“镇北王府的规矩,洞房夜要吃合卺酒,啃蜜枣。”他又倒了盏酒,推到她面前,“你若怕酒里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