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头悬在中天,将丞相府的琉璃瓦晒得发烫。林正清站在廊下,望着前院那株百年老槐,树影里几个粗使婆子正蹲在石阶上啃西瓜,瓜皮扔得满地都是,连石缝里都嵌着红瓤。他皱了皱眉,青竹纹直裰下的手指不自觉攥紧,腰间的羊脂玉牌撞在红木柱上,发出一声闷响。
老爷,二夫人又闹起来了!”小斯阿福跑得气喘吁吁,额角的汗滴在青衫上洇成深色,“说是妆匣里的东珠不见了,正和二姑娘在偏厅吵呢。
林正清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这已是这个月第七次内宅风波——上回是绣坊的蜀锦被剪了半匹,再上回是老夫人留下的翡翠镯子碎在井里,今日又轮到柳氏的东珠。他踩着青石板往偏厅走,廊下的茉莉蔫头耷脑,连往日里最会奉承的丫鬟们都缩着脖子,连道“给老爷请安”都有气无力。
偏厅的门虚掩着,柳氏的尖嗓先钻了出来:“你当我是瞎子?这帕子角上的并蒂莲,分明是你房里绣娘的手艺!”林正清推开门,正见柳氏捏着半幅皱巴巴的月白帕子,指节泛白;林婉穿着藕荷色纱裙,鬓边的珍珠簪歪在耳后,眼眶红得像浸了水:“母亲这是要逼死女儿?我要东珠做什么?难不成还能比得过镇北王府那位?
住口!”林正清拍了下案几,茶盏里的残茶溅在案上,“成何体统?柳氏,你素日里最是周全,今日怎的这般没分寸?”
柳氏见了他,眼泪刷地落下来,帕子直往他衣襟上蹭:“老爷,那东珠是您去年生辰赏的,前日还在妆匣里……方才春桃去二姑娘房里送蜜饯,见妆奁底下露着帕子角,您瞧这针脚——”她抖开帕子,边缘的并蒂莲绣得活灵活现,“这是二姑娘房里王妈妈的手艺,整个府里找不出第二份!”
林婉跺着脚往后退,裙角扫过地上的茶盏碎片:“母亲血口喷人!我房里的帕子多了去,许是哪个丫头手贱拿了!再说……再说林栖梧如今在镇北王府作威作福,我哪敢跟她比?”
够了!”林正清喝住两人,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碎瓷片、散了珠串的首饰盒、被扯断的珠花。从前柳氏管内宅时,连下人们的鞋尖都要擦得锃亮;林婉未出阁时,总捧着《女戒》在他跟前背,说“女儿定要学母亲周全”。可这月余,府里像被拆了梁的屋子,桩桩件件都透着邪性。
陈叔,”林正清喊来守在门口的老管家,“东珠的事你查,务必水落石出。”他又看向柳氏,“你素日里最会调理身子,这两日总见你眼眶发青,回头让张大夫开副宁神的方子。”最后转向林婉,“你去佛堂抄两卷《心经》,莫要再这般急躁。”
柳氏还想再说,见他冷了脸,到底咽了回去。林婉咬着嘴唇福了福身,裙角扫过地上的茶渍,留下一道浅浅的灰痕。
待两人走后,老陈头捧来茶盘:“老爷,镇北王府的帖子。大姑娘差人送了筐荔枝,说是知道您爱吃岭南的。”
林正清一怔,接过红漆托盘里的信笺。墨迹清俊,正是林栖梧的小楷:“父亲安否?近日天热,荔枝性凉,望少用些。”他指尖拂过“父亲”二字,忽然想起十年前的端午。那时林栖梧不过七岁,举着个青碧的莲蓬从后园跑来,发辫上沾着草屑:“父亲,这个比宫里的甜!”
后来柳氏生了林婉,他忙着应酬,竟渐渐疏了这个嫡女。林栖梧上花轿那日,雨下得急,他站在檐下,看那顶红轿被抬出府门。林栖梧掀了轿帘,朝他望了一眼,眼神平静得像深潭,倒像是看个陌生人。
老爷,尝尝这荔枝?”老陈头剥了颗递来,白生生的果肉裹着水珠,“大姑娘说挑的是最甜的‘妃子笑’,说是……说是您从前夸过这品种。”
林正清咬了一口,甜津津的汁水漫开,却比十年前那个莲蓬涩了几分。他望着窗外摇晃的葡萄藤,想起今早收到的密报——林栖梧在镇北王府立了威,连萧凛都对她另眼相看;而他的丞相府,却因内宅争斗,被户部参了一本,说去年的赈灾粮款对不上账。
陈叔,”林正清突然开口,声音发哑,“你说,我是不是……亏欠了梧儿?”
老陈头垂眼擦拭茶盏:“老奴跟着老爷三十年,大姑娘小时候,总把您的朝服叠得四角见方。后来柳姨娘得势,大姑娘连个像样的妆奁都没有……前日老奴去镇北王府送节礼,见大姑娘站在廊下,萧世子妃的凤冠戴在她头上,倒比画里的仙子还好看。”
林正清望着案头林栖梧的帖子,墨迹未干,像一滴温热的血。窗外的蝉鸣突然响起来,他想起今早路过前厅,看见林婉正揪着小丫鬟的头发骂“没用的东西”,而柳氏躲在屏风后抹泪——这哪是他从前温柔贤淑的妻女?
备车。”林正清突然起身,“明日去镇北王府。”
给梧儿带些糖蒸酥酪。”林正清摸了摸袖中帖子,“她小时候最馋这个,总说比宫里的还甜。”
老陈头应了声,退出书房。阳光透过窗纸,在林正清脸上投下斑驳的影。他望着案头那半块没吃完的荔枝,忽然想起林栖梧上花轿前,他连句软和话都没说,只冷着脸道:“替婉儿嫁,是你的福气。”
如今这福气,倒成了他的刺,扎得胸口发疼。
蝉鸣渐起,林正清摸出印泥,在户部的账册上盖了章。墨迹未干,他又添了行小字:“着人再查赈灾粮款,务必详实。”笔锋一顿,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窗外的葡萄藤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轻声说:“父亲,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