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威廉姆斯,这名字就像一件租来的礼服,有点合身,又有点陌,站在明亮的盥洗室镜前,久久凝视着那张脸。
镜中是一位典型欧陆风情的少女。如鸦羽般乌黑浓密的半长发随意散落在肩头,带着一种介于柔美与少年气之间的洒脱。发丝间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下面是两泓沉静的深潭——那是双黑得近乎纯粹的眸子,此刻正倒映着顶灯的光晕,沉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像古老森林深处的寒潭,深不见底。小巧的鼻子微微上翘,平添几分她尚不习惯的俏皮感。淡色的唇瓣紧抿着,显得有些内敛,甚至透着点苍白,与她记忆中自己熬夜后嘴唇发干的状态意外吻合。皮肤是细腻得近乎透明的冷白色,像上好的东方瓷器。
她试探性地扯了扯嘴角。镜中人立刻回应了一个同样僵硬的微笑。太诡异了——那双黑玛瑙般的眼睛深处,映照出的并非少女该有的天真明媚,而是一种深沉的、几乎洞察一切的疲惫,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尴尬与无奈。
事实上,某种程度上,这正是真相。安娜的指尖轻轻划过冰凉的镜面,触感真实。七天前,或者说,对于那具属于自己的身体而言,时间终止在高考前那个混乱不堪的凌晨。堆叠如山的一模二模三模试卷、空掉的咖啡罐、眼前发黑的瞬间……最后印象是书桌上那本翻得卷边的《三年高考五年模拟》无情地拍打额头的钝感。再睁开眼,便是此刻。
这具身体的主人“安娜·威廉姆斯”,几乎像是自己跨越人种的孪生姐妹。五官是自己熟悉模板的加强版:轮廓更清晰、更深邃,眉骨和鼻梁的转折带着明显的欧式特征,让她原本东方化的柔和线条显露出几分雕塑般的立体感。个子也更高挑了些,她估量着,大概有1米7出头,这对于习惯了淹没在人群中身高的她来说,是一种微妙的、带着点陌生的挺拔感。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混合着薄荷牙膏和水汽的清凉空气灌入肺里。无论内心多么惊涛骇浪,这肉身的生物钟已然苏醒,胃袋发出不客气的抗议。她认命地完成洗漱,动作间还带着点新身体磨合期的笨拙,毕竟用惯了牙刷的手感突然换成一个更修长的手掌握持,连扭开水龙头都像是在操作陌生仪器。
推开盥洗室的门,诱人的香气立刻将她捕获。餐厅长桌上摆着堪称丰盛的早餐:金黄诱人的煎蛋,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几片新鲜牛油果,一大碗混合麦片酸奶碗,而占据C位的,是一块淋着浓郁黑胡椒酱、滋滋作响的厚切牛排。安娜的脚步顿了一下,这就是她过去一周发现的“新大陆”。安娜·威廉姆斯的口味,或者说这个家庭的饮食风格,竟出奇地合她心意。牛排!尤其是黑椒牛排!
几乎是本能地,身体的饥饿感占据了上风。她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幅度比以往大了些,拿起刀叉。
这又是几天来努力熟悉的新工具。切割、送入口中。肉质鲜嫩多汁,黑椒的辛香在口中炸开,一种原始而直接的满足感瞬间熨帖了动荡不安的灵魂。她几乎是狼吞虎咽起来,带着点劫后余生的贪婪和对现实妥协的急切。一周了,她依旧需要这种饱腹感来确认“活着”的真实。
思绪不可避免地飘回七天前,那个让她在镜子前露出那种诡异尴尬笑容的起始点。也正是在家“歇息”的原因。
那感觉,就像在熟悉的英语课上,过于疲惫而坠入梦乡时,被那个以严厉著称、仿佛拥有“瞌睡感应雷达”的王老师精准点名“Stand up! You sleeping in my class?!”
大脑一片混沌的她,几乎是刻在DNA里的恐惧和条件反射,轰隆一声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动作迅猛得差点带翻椅子,整个脊背绷得笔直如标枪,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然而下一秒,视觉和听觉的信息像冰水一样兜头浇下,让她瞬间僵住。
讲台上站着的并非眼熟的、带着地方口音的严厉王老师,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白人男性?标准得不容置疑的白人面孔,淡金色的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穿着熨帖的蓝衬衫。那带着卷舌音的“Sit down!”低沉而威严,清晰无比,绝对是——美式英语?比听力考试磁带里的声音还要地道几分。
不对!这教室……她猛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环顾四周。浅栗色的发辫、金灿灿的卷发、棕色的皮肤、深凹的眼窝、比记忆中大了不止一圈的课桌间距……一张张面孔都如此陌生,带着纯粹的西方人特征。没有熟悉的水杯,没有熟悉的黑板上的笔记,连空气中弥漫的都不是粉笔灰和汗水的味道,而是某种刺鼻的廉价空气清新剂夹杂着某种她后来才明白是体味过重的古龙水香。
不是做梦?学校搞外教试点项目?给高二生?周围那些外国学生是……交换生吗?不,这数量未免太多了!他们正用一种统一的、极其困惑甚至带点惊讶的表情齐刷刷地盯着她,像观看动物园里新来的、做出怪异举动的动物。安娜感到头皮发麻。
她迅速低头审视自己:
“Doooo yoo have some problema, Meeees Williams?”讲台上再次传来教授(她现在知道了,他是Mr. Harrison)的声音。他皱着眉头,脸上是纯粹的不解。问题不在发音标准的“problem”,而在那个称呼——Meeees Williams!那试图咬准的“Miss”因为奇怪的舌位带着浓重的法语口音,听起来滑稽地接近“Miss(女士)”,甚至……“Mice(老鼠)”?天!还有那卷不起来又被强行摩擦的“r”音,“Williams”变成了“Wiwwiams”!
这发音…实在是太抽象了!就像一根无形的羽毛,猝不及防地搔到了安娜,那根早已被荒谬处境绷紧的神经末梢。之前那些惊恐的脸——同款表情包大合集——再次在脑海闪现,叠加Mr. Harrison这充满语言艺术“魅力”的询问。
救命!太荒唐!太可笑了!
她想道歉,想说明点什么。但一张嘴,一种无法抑制的的笑意猛然从胸腔深处爆炸开来,真的好好笑,冲破了她死死咬住的嘴唇。
“噗……哧……咳咳……” 声音泄漏出来。
糟糕!她立刻用尽全力去压制,用手死死捂住下半张脸。不行!肚子开始抽痛!脸憋得通红!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像被高频电流击穿。每一丝强行咽下的笑意都化作更剧烈的痉挛。天旋地转!视野里那些金色的、棕色的、浅色的头发晃动着,一张张惊愕的、好奇的、甚至有点被冒犯的脸在她模糊的泪眼中旋转。
“Annahhh… ? Are you ill?” Mr. Harrison 提高了声音,法语口音在“Anna”名字的“n”上摩擦出一种怪异的、滑溜的效果。
完了。
那紧绷的弦彻底断裂。
“哈哈哈哈——咳!呃……啊哈哈哈——!”她像一颗被拔掉了安全栓的炮弹,再也无法抑制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瘫坐在椅子上,身体剧烈起伏,笑得直不起腰,笑得满脸是泪,笑得肚子像被狠狠揍了几拳般剧痛。肺里的空气被榨干,喉咙发紧,生理性的泪水彻底模糊了视线。她用力捶着自己的胸口,试图将那疯狂的笑意压下去,却只是徒劳地引来更猛烈的抽搐。
“我……对不起……哈……停不下来……肚子……”她断断续续地用中文夹杂着变调的英语词往外蹦,混乱得如同溺水者抓不到浮木。
教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她失控大笑的声音在回荡。她感觉自己像个在马戏团里突然犯了羊癫疯的小丑。
后来发生了什么?记忆有些混沌。似乎是被人搀扶去了医务室?大概是吓坏了吧。然后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收到了学校的“关切”——在观察清楚状态前,暂时在家休息。安娜拿起餐巾,擦了擦因为回忆又涌上眼眶的湿热。她看向窗外,阳光明媚,一切都那么真实,却又那么像一场醒不过来的离奇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