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吉普碾过青石板路的闷响,如同沉闷的鼓点,还在钟棠的耳蜗深处震荡,带着陵园雨水的湿冷和硝烟未散的余悸。
她推开那扇沉重的、包着黄铜边的橡木门,一股浓烈而复杂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那是经年累月浸润在纸张里的书卷气。
书房的光线昏暗,70岁的钟远山背对着门,身影佝偻得如同一张被岁月拉满又无情松弛的旧弓。
他枯枝般、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正一遍遍,极其缓慢而专注地描摹着里面一枚斑驳褪色的模型。
那模型尾部,用稚嫩却坚定的笔触刻着一行小字:“给爹:我造的‘和平鸽’——钟衡”。
指尖每一次划过那行字,都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眷恋与痛楚。
“爷爷。”钟棠的声音裹挟着屋外未散的湿冷雨水,打破了书房的凝滞。
老人并没有回头,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到来。
他那布满褶皱的手指,却从模型上移开,按向书柜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
“咔——哒!”
沉闷的机括声响。
一块看似浑然一体的雕花木板无声滑开,露出一个幽深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件冰冷的、锈迹斑斑的物件——一把老式的拆弹钳。
岁月的侵蚀在它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钳口处赫然崩裂了一大块,暗红色的锈迹如同干涸了无数遍的血泪,死死凝结在锯齿状的断裂面上,触目惊心。
“你爸十六岁那年,”老人终于转过身,浑浊的眼珠望向虚空,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在靶场后山,拆一枚哑弹。引信老化,突然激活…‘轰’一声,气浪把他掀飞老远,半片拇指甲盖都炸没了。”
他顿了顿,白发下的眼眶骤然通红,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悲恸,“血糊了满手啊…可那傻小子,被抬上担架还冲我龇牙咧嘴地笑:‘爹!这次手抖了,下次绝不给您丢脸!’”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铅灰色的天幕,瞬间将书房映得如同白昼!
刺目的光芒清晰地映照出钟棠瞬间绷紧、如同刀削斧凿般的下颌线,也照亮了老人身后墙上那张蒙尘的全家福
——年轻的钟衡夫妇抱着年幼的她,还有她许久未见的姑姑一家,一家人笑容灿烂,背景是阳光明媚的靶场草地。
幸福,却定格在时光之外。
“再也没有下次了…”老人望着照片,喃喃低语,每一个字都浸满了绝望。
“轰隆——!”
惊雷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沉积的锈屑如同父辈未寒的骨灰,簌簌抖落,沾满了她紧握的掌心,带来粗糙而沉痛的触感。
“他们用炸弹,”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子弹,每一个字都带着穿甲破防的力道,“炸碎了我妈的直升机,把她连同真相一起埋葬在山火里。”
她直视着爷爷通红的双眼,目光锐利如刀锋,“五年后,他们又用另一颗炸弹,栽赃我爸是‘操作失误’的废物,让他背着污名,粉身碎骨在训练场上…”
她猛地将钳口卡死在旁边一张厚重的黄花梨书桌桌角!
“爷爷,”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决绝,“我从来不信什么巧合!从来不信!”
钟棠眼底燃起的不是怒火,而是足以焚天灭地的烈焰!
她将钳柄上那道深凹的伤痕,狠狠抵住自己心口的位置——那里,军装之下,曾经嵌入过一片来自爆炸现场的灼热弹片,是她继承的、来自战场的烙印。
“既然有人用炸弹做墓碑,用谎言当裹尸布…”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却字字清晰,如同宣判,“那我就用这从炸弹堆里刨出来的破铜烂铁——一寸寸,挖开那帮畜生的心肝!看看那里面,到底是黑的,还是…”她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声音淬冰,“…压根就没有!”
她将染血的钳子高高举起,指向窗外翻滚的雷云,也指向那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
钟远山浑浊的眼中,那沉重的悲痛仿佛被孙女的烈焰点燃,烧成了某种决绝的光。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激动而有些踉跄,枯瘦的手指急切地翻找着书柜旁一个锁死的矮柜,钥匙插了几次才对准锁孔。
“咔哒。”
柜门打开,一股焦糊味弥漫开来。老人颤抖着,从一堆被烟火熏黑的旧物里,珍而重之地抽出半张烧焦的照片。
照片边缘焦黑蜷曲,画面模糊不清,但仍能辨认出是年轻时的钟衡、林晏夫妇与一群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在实验室的合影。
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指,精准地点在照片角落一个极其模糊的侧影上。
那人似乎正要转身离开,半张脸隐在阴影里,但唯一清晰的细节是——他搭在实验台边缘的右手,尾指上戴着一枚造型奇特的银戒!
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正极其隐蔽、极其自然地,将一个试剂瓶与台上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瓶子进行调换!
“看见这戒指了吗…”老人呼出一口带着腐朽气息的浊气,眼中闪烁着仇恨与恐惧交织的光芒,“当年‘和平鸽’项目组的毒蛇…就藏在雪白的白大褂里!”
他将这半张承载着致命秘密的焦黑照片,用力塞进钟棠沾满锈屑和红木碎屑、如同染血的掌心:
“去!去部队!穿上你爸妈的军装…”老人盯着孙女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来,“把这条毒蛇的七寸,给我挖出来!连根拔起!”
三天后,战区司令部,某间冷气开得过足的办公室。
秦铮坐在宽大的橡木办公桌后,指尖拈着一枚小巧的密封袋,里面装着那枚从陵园花束中拆解出来的玫瑰金炸弹的残骸——外壳扭曲变形,电路板焦黑断裂,那行恶毒的猩红文字已不复存在,但它本身的存在就是最阴冷的威胁。
他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极有韵律地叩击着密封袋。
一份崭新的《入伍申请书》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丫头,”秦铮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关怀。
他两根手指随意地搭在申请书边缘,轻轻一推,洁白的纸页摩擦着昂贵的橡木桌面,发出细微却刺耳的“沙沙”声,滑到钟棠面前。
“考虑好了?”他目光落在“文职”那一栏,尾音微微拖长,“文职更安全,也更…体面。”他不经意地,极其自然地在申请书“自愿”二字上划过,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指痕。
钟棠的目光没有在“文职”上停留一秒。她甚至没有去看秦铮的脸。
她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定了申请书旁边——一把银亮的、锋利的裁纸刀。
没有犹豫,没有言语。
她猛地伸手,抓起裁纸刀,刀锋在冰冷的空气中划过一道寒光!
“嗤!”
锐利的刀锋毫不犹豫地划破了她左手拇指指腹!
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饱满欲滴。
“秦叔叔。”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一丝波澜。
在秦铮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她将滴血的拇指,重重地按在申请书“自愿”二字之上!
那滴血,如同拥有生命般迅速洇开,在洁白的纸张上勾勒出一个模糊却无比刺眼的、扭曲的齿轮形状!
染血的手掌,带着父辈遗物的锈迹和她自己的热血,如同盖下一枚来自地狱的印章,狠狠按在那个血色的齿轮之上!
“是他们,害我父母的那帮人”她抬起眼,直视着秦铮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一字一顿,“求我穿上这身军装。”
“现在,”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该您兑现承诺了——”她的手掌依然按在血印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有关当年我父母死亡的档案,一页!都不能少!”
办公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低沉的嗡鸣。
他没有立刻回答钟棠,而是慢条斯理地拉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
抽屉里,没有文件,只有一个固定在绒布底座上的、造型奇异的骨白色密钥。
密钥的柄部,镶嵌着一根细长的玻璃管,管内装着半管细沙,如同一个小小的计时沙漏。
裴寒的指尖捻起那枚冰冷的骨白色密钥。
随着他拿起,玻璃管中的细沙开始无声地、匀速地向下坠落,如同生命在指尖流失。
“档案室第七区,三号柜。”他平静地说,轻轻推过桌面,滑到钟棠面前。
“钥匙给你了,路,得你自己走。”裴寒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支在下巴上,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钟棠染血的军装和苍白却倔强的脸。
“不过棠棠啊,”他语调轻柔,却字字诛心,“‘荆棘鸟’的窝,可不是那么好进的。想扒下那身皮,得先熬过‘扒三层皮’的淬炼。叔叔很想知道——你和你母亲比,能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这小身板…能熬到第几层?”
钟棠一把抓起桌面上那枚犹带着他指尖温度的骨白密钥,冰冷的金属触感如同烙印般烫着她的掌心。
她迎上秦铮探究的目光,嘴角同样缓缓勾起一个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钢铁般的意志和燃烧的火焰。
“秦叔叔放心。”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利剑出鞘,“我父母在天上看着呢,他们是优秀的军人。”
她握紧了钥匙,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渍。
“我,又怎么会丢他们的脸——”她微微一顿,目光如炬,直视秦铮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补充道:
“——也绝不会辜负上级的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