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太阳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切进高三一班的教室，在崭新的课桌椅和磨得发亮的水泥地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还有新书本特有的、带着点工业气息的油墨味儿。
林漾站在教室门口，目光平静地扫过里面一张张陌生又带着点审视的脸。班主任老刘的大嗓门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地介绍着，但她只精准地捕捉到了分配给她的位置最后一排，靠窗的那个空座。阳光慷慨地洒满了那张桌子，亮得有些晃眼。她拎着书包，步履从容地穿过有些安静的过道，皮鞋跟敲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笃笃声。
她没注意到，或者说刻意忽略了，那个空位旁边靠窗的男生。
直到她走到座位边，准备把书包塞进桌肚。一道颀长的阴影毫无预兆地压了下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瞬间隔绝了那片温暖的阳光。
林漾动作一顿，抬起头。
面前的男生很高，非常高。林漾自认不算矮，可视线平视过去，只堪堪够到他校服衬衫第二颗纽扣的位置。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不驯的黑发垂落，半遮住一双此刻正微微眯起的眼睛。那眼神谈不上凶，却像某种大型犬科动物在评估自己领地里的新闯入者，带着点懒洋洋的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他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却抬了起来，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食指，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力道，笃、笃、笃地敲在林漾崭新的桌面上。那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盖过了教室里刚刚重新泛起的低语，清晰地钻进林漾耳朵里。
周柯宇新来的？
男生的声音响起，是介于少年清朗和青年低沉之间的一种独特质感，挺好听，只是语气里那股子懒洋洋的劲儿，配上他居高临下的姿态，听着就有点欠。
林漾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等着下文。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紧张，也不怯懦，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男生似乎对她的平静有点意外，那双好看的眼睛又眯了眯，嘴角向上扯开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像是觉得眼前这场景挺有趣。
周柯宇友情提醒
他拖长了调子，视线慢悠悠地从林漾脸上滑到那张沐浴在阳光里的课桌
周柯宇这位置，风水不太好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林漾脸上，带着点刻意为之的惋惜
周柯宇上一个坐这的人，月考成绩，唰的一下
他空着的那只手夸张地做了个下坠的手势
周柯宇跌出年级前十了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周围几个竖起耳朵听八卦的同学眼神微妙地飘了过来。这是高三一班，年级的火箭班，前十？那是无数人仰望的金字塔尖。周柯宇本人，就是常年盘踞在那塔尖前三的怪物之一。他的话，在这种环境里，分量不轻。
林漾终于动了。她没被他的阴影吓退，反而微微挺直了脊背，小巧的下巴抬了抬，那双明澈的眼睛毫不避让地对上了他带着审视和一点点玩味的目光。阳光恰好落在她微卷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颤动的阴影，衬得她眼波流转，有种不自知的明艳。
林漾是吗？
林漾的声音平稳无波，直视着那双带着探究的眼睛
林漾从今天起，它该转运了
说完，她不再看周柯宇脸上瞬间掠过的错愕和随之升起的、更加浓厚的兴味。手臂微微用力，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拨开他那只还撑在桌面上、挡着她放书包的手。书包顺利地滑进了桌肚，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然后，她拉开椅子，稳稳地坐了下去。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拖沓，也没再给旁边这位“风水大师”一个多余的眼神。阳光重新慷慨地洒落在她的发顶和肩膀上，仿佛刚才那短暂的阴影对峙从未发生。
周柯宇那只被拨开的手还悬在半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她校服布料粗糙的触感，和她手臂透过布料传来的、那点微弱的、带着韧劲儿的力道。他有点发愣。
朴成训嗤
一声短促的笑声从斜前方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周柯宇不用看也知道是朴成训那小子。他收回手，指尖蜷了蜷，插回裤兜里。目光却依旧钉在身旁新同桌的侧脸上。
她坐得很直，脖颈的线条流畅优美，正专注地从书包里往外拿书，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交锋不过是拂去了一粒灰尘。阳光勾勒着她饱满的额头和挺翘的鼻尖，皮肤白得晃眼。
周柯宇舌尖顶了顶腮帮子，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更浓了。风水不好？转运？行，新来的这位，还挺有意思。他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椅背懒散地抵着后墙，长腿在狭窄的桌下空间里有些憋屈地伸展开。
有意思。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目光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时不时地飘向旁边。
林漾能清晰地感觉到旁边那道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时不时地扫过来。她强迫自己忽略，把注意力集中在讲台上已经开始讲课的物理老师身上。可旁边的动静实在不小。
周柯宇似乎完全没在听课。他整个人以一种极其放松的姿态窝在椅子里，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在桌子底下小幅度地晃荡，膝盖时不时就蹭到林漾这边的桌腿，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手里转着一支笔，金属笔身在指间翻飞，快得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银光，偶尔脱手掉在桌上，“啪”的一声轻响，引来老师不满的一瞥。
林漾目不斜视，只在笔掉下来时，握着笔的手指会微微收紧一下。
周柯宇喂
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点磁性的声音突然钻入耳中，带着温热的气息。
林漾的笔尖在物理练习册上顿住，留下一个突兀的小墨点。她没转头。
周柯宇新同桌
周柯宇的声音又近了一点，像羽毛搔刮着耳廓
周柯宇你叫什么名字？
林漾沉默着，在草稿纸上写下两个龙飞凤舞的字，然后手指一推，草稿纸滑到了两张桌子相接的缝隙处。
周柯宇伸长脖子瞥了一眼。
林漾。
字还挺好看。他舌尖舔了舔后槽牙，看着那两个字，像是在琢磨什么。几秒后，那张草稿纸又被推了回来，下面多了一行更加张扬的字迹，力透纸背：周柯宇。
后面还跟着一个画得歪歪扭扭、但勉强能看出是只龇牙咧嘴的小狗头像。
林漾看着那个潦草的狗头，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这人……果然跟表面那点高冷范儿完全不搭边。她面无表情地把草稿纸收回来，揉成一团，塞进了桌肚最深处。
周柯宇看着她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颗小小的、尖尖的虎牙尖。他心情莫名地好了一点，连物理老师那催眠的声调都变得顺耳了些。长腿又开始无意识地轻轻晃荡起来。
课间休息的铃声像是解开了无形的枷锁，教室里瞬间活了过来，喧嚣声浪般涌起。憋了一节课的周柯宇立刻站起身，活动着坐得有些僵硬的肩膀，那高度几乎要顶到教室天花板垂下的灯管。他像座移动的小山，自然地融入门口涌过来的几个男生堆里，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地朝走廊尽头走去。
林漾松了口气。身边骤然消失的巨大存在感让周围的空气都流通了不少。她拿出下节课的书本，刚翻开扉页，一个身影就停在了她的课桌旁。
林雨潇嗨！林漾
一个扎着马尾、笑容爽朗的女生微微弯腰，双手撑在她的桌面上，眼睛亮晶晶的
林雨潇我叫林雨潇，班委。刚才周柯宇没吓着你吧？他就那样，看着唬人，其实……
林雨潇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
林雨潇嗯..挺幼稚的
林漾抬眼，对上一双带着善意和好奇的眼睛。她回以一个浅淡却真诚的微笑
林漾还好，谢谢
林雨潇像是得了鼓励，自来熟地拉开周柯宇空着的椅子，坐了下来，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
林雨潇别理他那个风水不好的鬼话！他纯粹就是领地意识过剩，跟个大狗狗似的，自己趴惯了的地盘，突然来了新人，就得先龇龇牙，划拉两下
她做了个龇牙咧嘴的夸张表情，逗得林漾嘴角的弧度又加深了一点。
林漾他平时也这样？
林漾轻声问，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周柯宇那张堆着几本摊开的竞赛习题册、显得有些凌乱的桌子。
林雨潇差不多吧
林雨潇耸耸肩
林雨潇仗着脑子好使，上课基本放飞自我，不是睡觉就是打游戏看小说，但成绩偏偏好得离谱，常年霸榜前三，气死人！
她话锋一转，带着点八卦的兴奋
林雨潇不过今天可不一样，我看他刚才上课，那眼神，啧啧，老往你这边瞟，转笔都转飞出去三回！破天荒头一遭啊！
林漾心里微微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
林漾可能是不习惯旁边有人吧
林雨潇才怪呢
林雨潇立刻反驳
林雨潇以前他旁边坐人的时候，他嫌弃人家占地儿，直接把人桌子和他的桌子拉开一条缝，中间能过条河，哪像现在，他那大长腿都快伸到你这边桌子底下去了
她促狭地朝林漾眨眨眼
林漾想起课桌下那若有似无的触碰，耳根悄悄漫上一点热意。她低下头，假装整理书本，岔开了话题
林漾对了，下节是英语？
林雨潇对呀对呀
林雨潇成功被带偏，开始叽叽喳喳地分享起英语老师的各种“经典语录”和“必杀技”。
林漾听着，偶尔应和几句，心里却有点乱。周柯宇……像个领地意识过剩的大狗狗？这个比喻，配上那个潦草的狗头签名，还有他那些小动作，竟然意外地……贴切？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高三的空气总是凝滞着无形的压力，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偶尔的翻书声。林漾摊开一张数学模拟卷，凝神审题。刚在草稿纸上演算到关键步骤，一道阴影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
周柯宇不知何时回到了座位。他坐下时动作很轻，但高大的身躯带起的气流还是拂动了林漾鬓边垂落的几缕发丝。林漾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强迫自己不去理会。
然而，旁边的人显然没有安静自习的打算。没过两分钟，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开始了。他似乎在桌肚里翻找着什么，发出塑料包装袋摩擦的细碎声响。接着，一股浓郁的、带着咸香的烤肠味儿霸道地钻进了林漾的鼻腔。
林漾微微蹙眉。她不喜欢自习时吃东西，更不喜欢这种食物的味道干扰思路。
还没等她做出反应，一只手捏着半截烤肠，突然伸到了她的卷子旁边。那手很大，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只是捏着烤肠的样子有点滑稽。
周柯宇喏
周柯宇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热气几乎喷在她耳侧的碎发上
周柯宇食堂新出的，爆汁儿，尝尝？
那半截烤肠烤得焦黄诱人，油光发亮，离她的数学卷子只有不到五厘米的距离。林漾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上面撒着的孜然粒。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侧过头，看向始作俑者。周柯宇歪着头看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眼神坦荡，甚至带着点……分享好东西的期待？像极了叼着玩具想跟主人一起玩的大狗。
林漾不用，谢谢
林漾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冷淡，尽量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她伸出手指，小心地避开那油汪汪的烤肠，用指尖轻轻推了推他结实的小臂，想把那碍眼又诱人的东西推远一点。
她的指尖带着微凉，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周柯宇像是被烫了一下，手臂猛地缩了回去。那半截烤肠被他下意识地塞进了自己嘴里，腮帮子瞬间鼓起来一块。他瞪着眼睛看她，表情有点懵，耳根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了一层薄红。
林漾没再看他，迅速转回头，重新看向自己的卷子。可那道被打断的思路，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串不起来了。草稿纸上的公式和数字变得陌生而混乱。鼻尖似乎还残留着烤肠的香气，还有……刚才指尖碰到他手臂时，那点灼人的温度。她有些烦躁地划掉了草稿纸上的几行字。
周柯宇叼着烤肠，机械地嚼着，食不知味。他偷偷用余光瞟着旁边。林漾的侧脸线条绷得有点紧，嘴唇微微抿着，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握着笔，悬在卷子上方，好半天没落下一个字。
生气了？周柯宇心里咯噔一下。他刚才……好像确实有点冒失？他就是觉得那烤肠挺好吃的，下意识就想分她一半……以前跟朴成训他们不都这样？怎么到她这儿就不行了？他有点懊恼，又有点说不出的委屈，像好心分享骨头却被主人训斥了的小狗。
他默默地把剩下的烤肠包装纸团成一团，塞进自己桌肚深处，努力缩起高大的身体，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只是那双无处安放的长腿，却再也晃不起来了，老老实实地蜷在自己桌下那一亩三分地里。
放学铃响得格外突兀，像是一把剪刀，猛地剪断了教室里那根无形的、紧绷的弦。压抑了一天的喧嚣瞬间释放出来，桌椅板凳的碰撞声、拉链划过的刺啦声、少年少女们迫不及待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汹涌的洪流，涌向教室门口。
林漾迅速收拾好书包，动作利落得像演练过千百遍。她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她一整天都有些心绪不宁的位置，离开旁边那个存在感强到离谱的同桌。背上书包，她几乎是随着第一波人潮挤出了教室门。
走廊里更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林漾低着头，顺着人流快步往前走。刚走到楼梯拐角处，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和兴奋的尖叫。
npc宇哥！这儿！
npc快快快！开黑开黑！今天必须上分！
npc网吧走起！我请可乐！
几个高大的男生簇拥着一个人，像一堵移动的墙，逆着人流兴冲冲地往这边挤。被围在中心的正是周柯宇。他似乎刚从某种低气压里挣脱出来，脸上又挂上了那种懒洋洋、万事不挂心的笑，被朴成训他们勾肩搭背地推搡着。
林漾下意识地想往旁边避让，但狭窄的楼梯拐角处人流汹涌，根本没有闪躲的空间。眼看就要撞上，她急忙侧身想靠墙。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突然从斜刺里伸了过来，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稳稳地抓住了她的小臂，往旁边一带。
周柯宇看着点路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点被周围喧闹盖过的模糊，却清晰地钻进了林漾的耳朵。她猝不及防，被拉得一个趔趄，后背咚地一声撞在了冰凉的墙壁瓷砖上。同时，一股温热坚实的触感也撞在了她的肩膀外侧，是周柯宇宽阔的胸膛。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后面涌上来的人流，给她在墙角圈出了一小块安全的空间。
他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一点点阳光晒过棉织物和少年特有气息的味道，瞬间将她包围。很近。太近了。林漾甚至能看清他校服领口下微微凸起的喉结，和他低头看她时，垂落的、浓密的睫毛。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周围的喧闹似乎被按下了静音键。周柯宇的手还抓着她的小臂，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掌心灼热的温度清晰地传递过来。他大概也没料到会拉得这么近，整个人也僵住了，那双总是带着点散漫或挑衅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林漾有些愕然的脸，里面翻涌着一种纯粹的、毫无防备的愣怔。
朴成训哇哦
旁边传来朴成训拖长了调子的怪叫，带着毫不掩饰的促狭
朴成训宇哥，英雄救美啊～
这声怪叫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凝固的空气泡泡。
周柯宇像是被火燎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手，触电般地后退了一步，脸上那点刚恢复的懒散瞬间被一种近乎狼狈的窘迫取代，耳根的红晕迅速蔓延到整个脖子。
周柯宇救你个头
他梗着脖子，声音有点发紧，抬手没好气地给了朴成训肩膀一拳，力道不小
周柯宇挡老子路了，赶紧走！
他看也没敢再看墙角的林漾，像是急于逃离案发现场，拨开人群，低着头大步流星地朝楼下冲去，背影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朴成训哎！宇哥等等我们啊
朴成训几人嘻嘻哈哈地追了上去。
林漾甩甩头，像是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甩出去，也快步汇入放学的人潮。刚走出教学楼大门，一阵深秋傍晚的凉风扑面而来，带着远处隐约的桂花香。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
走到校门口，她习惯性地摸向口袋，准备拿出公交卡。
空的。
林漾心里一沉，停下脚步，把两边口袋都翻了出来。没有。她又迅速拉开书包，把里面的书本和笔袋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
公交卡不见了。
一股懊恼涌上心头。肯定是刚才在走廊里被撞那一下，或者……混乱中从口袋里滑出来了？她皱着眉，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回去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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