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铅与伤疤

雨点像疯了一样砸在窗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声响把整个教室都裹了进去。高三（七）班的晚自习从来都是这样，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窗外永远停不下来的雨声。

苏晚坐在靠窗的第三排，头也不抬地盯着摊开的物理习题册。日光灯的冷光白晃晃地落在她写满公式的演算纸上，把那些黑色的字迹照得有些刺眼。右手握着的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留下一行行整齐的解题步骤，左手却在无意识地卷着耳边的一缕头发。桌角堆着五本习题册，每一本的边角都微微卷起，显然是被翻了太多次。最上面的那本《高考物理真题全解》里夹着一张淡蓝色的书签，正好露出"磁场与洛伦兹力"几个字。

窗外的雨势突然又大了几分，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打在玻璃上，汇成一道道水流往下淌，把窗外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晕。苏晚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视线却没有离开纸面分毫。最后一道力学题的步骤已经写得差不多了，就差最后一步的结果计算。她握着铅笔的指尖微微用力，指节因为过度专注而有些发白。笔尖悬在纸上，正准备写下最终答案。就在这时，一股温热的气息毫无预兆地从身后贴了上来。苏晚浑身的汗毛瞬间都竖了起来。颈侧的皮肤能清晰地分辨出那是与教室冷空气截然不同的体温，带着一种让她心慌的热度。

"最后那道力学题步骤借我看看。"低沉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混合着薄荷牙膏的清凉气味，轻轻拂过苏晚的耳廓。苏晚握着铅笔的手指猛地一紧，笔杆在掌心掐出了一道浅浅的红痕。她甚至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林墨的下巴轻轻搁在了她左肩窝，动作自然得仿佛已经演练过千百遍。他的头发有些长，柔软的发丝蹭过苏晚的耳垂，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苏晚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教室明明开着冷气，她的后颈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我还没写完。"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微微发颤的尾音还是暴露了情绪。"没关系，写多少看多少。"林墨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昵。他的手臂顺势搭在了苏晚的椅背上，手指几乎要碰到她另一侧的肩膀，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姿态。苏晚的心跳得飞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能闻到林墨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混着那股清冽的薄荷香，在咫尺之间不断侵袭着她的感官。

"老师盯着呢。"苏晚低下头，假装专心演算，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完全偏离了原本的计算步骤。林墨低低地笑了一声，热气喷在苏晚的颈窝里，让她的身子瞬间僵住。"张主任在讲台那儿批卷子呢，眼镜片比啤酒瓶底还厚。"他的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着节拍，"再说了，谁会注意咱们这旮旯。"苏晚咬了咬下唇，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林墨就是这样，总能用最轻松的语气说着最让她心跳加速的话。他身上有种矛盾的气质，明明是高三学生，眼神里却总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阴郁，但有时候又会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缠人。

"习题册在桌角。"苏晚决定妥协，声音细若蚊蚋。她感觉到林墨的身体顿了一下，大概是没料到她会这么快同意。下一秒，他越过椅背的手就朝桌角的错题本伸去，动作轻捷得像只猫。指尖即将碰到错题本时，苏晚几乎是本能地将本子往自己怀里收了收。这个小动作像是触发了什么开关，林墨突然用手腕按住了她握笔的手，将她整个人钉在了桌沿上。两人的距离瞬间被拉近，近到苏晚能看清他校服领口处露出的一小片锁骨。林墨的手臂轻轻擦过苏晚的手背，她突然感觉到一阵粗糙的触感，像是摸到了什么不平整的东西。低头一看，苏晚的呼吸猛地停住了。林墨校服袖子因为刚才的动作向上卷了一截，露出了他手臂内侧靠近手肘的位置。那里有一道长长的伤疤，大约有10厘米，边缘凹凸不平，像是被什么锐利的东西狠狠划过。伤疤的颜色比周围的皮肤要浅一些，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粉红色，在冷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苏晚的目光被那道疤牢牢吸住，一时间忘记了挣扎。她闻到林墨身上那股熟悉的薄荷味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碘伏气味。"小气鬼，看看而已。"林墨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比刚才低了几分，语气里的轻佻还在，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地锁在苏晚脸上。苏晚终于回过神来，用力想把手抽回来，却被林墨更紧地按住。他的力气比看上去要大得多，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苏晚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不是普通同学间的打闹。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苏晚的脑海。林墨的动作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掌控感，完全不像平时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

"放手。"苏晚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林墨反而往前凑得更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苏晚的头发。他身上的气息更加浓郁地包围过来，薄荷的清爽和碘伏的药味奇妙地混合在一起。"那道题，我真的不会。"他的声音放软了，带着一种近乎撒娇的语气，"就看一眼，保证不动你的宝贝错题本。"苏晚偏过头，正好对上林墨的眼睛。他的瞳孔很黑，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在灯光下泛着微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晚觉得他的眼神深处藏着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像是疲惫，又像是…害怕？就在这时，林墨的校服袖口不经意间又往下滑了一点，苏晚的目光再次落到那道伤疤上。

她突然想起三年前林墨转学来的第一天。那天他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校服，右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有人好奇地问起时，他只是吊儿郎当地笑了笑，说是被猫抓的。当时大家都信了，毕竟谁也不会跟一个转学生较真。可是现在看来，那根本不是猫抓的痕迹。猫抓伤再深也不会留下这么长一道疤。苏晚的心跳莫名地快了起来，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这三年来，林墨是不是一直在用那个"被猫抓的"说辞搪塞所有人？他为什么要隐瞒伤疤的来历？"这到底是什么？"苏晚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比预想中要镇定得多，甚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惊讶的坚定。林墨脸上的笑容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瞬间凝固。他盯着苏晚，眼神一点点变得幽深难辨，刚才的戏谑和玩笑消失得无影无踪。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两人的对峙仿佛成了一个独立的结界，将周围的一切都隔绝在外。时间好像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苏晚甚至能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声，在这诡异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几秒钟后，林墨勉强勾起嘴角，似乎想恢复平时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笑容却僵硬得有些刺眼。"怎么，苏大学霸对我的私生活感兴趣？"他的声音干巴巴的，完全没有平时的调笑意味。

"你以前说是猫抓的，但这明显不是。"苏晚没有被他带偏，继续追问。林墨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突然松开按住苏晚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了半步。动作之大，差点撞到后排的桌椅。"与你无关。"他的声音冷得像冰，眼神里带着一种苏晚从未见过的戒备和…受伤？苏晚愣住了，看着林墨有些狼狈地整理着自己被弄皱的校服袖口，试图把那道伤疤重新藏起来。就在他抬手的瞬间，苏晚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他校服的左袖口。那里有一块深色的污渍，形状像是渗透进去的血迹，虽然不太明显，但在白色的校服上依然能辨认出来。新的疑虑像藤蔓一样缠住了苏晚的心。那会是血吗？是林墨的吗？他的伤口难道又裂开了？一连串的问题在苏晚脑海里盘旋，但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问不出来。

林墨已经重新恢复了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的雨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左臂。接下来的自习时间，两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苏晚假装专心致志地演算题目，但脑子里乱成一团，那些复杂的物理公式在眼前不断跳动，怎么也看不进去。她忍不住一次次用眼角的余光瞥向林墨，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背挺得很直，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轮廓分明，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放学铃声终于响起时，苏晚几乎是立刻收拾好书包站了起来。她需要呼吸点新鲜空气，理清这乱糟糟的思绪。

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同学们收拾东西的声音、说笑声此起彼伏，和刚才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苏晚背着书包走出座位，经过林墨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教室里的喧嚣与他无关，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苏晚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说了句"再见"，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就在她即将走出教室的那一刻，手腕突然被一股力气猛地拽住。苏晚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林墨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正紧紧地抓着她的书包带。书包带勒进她的肩膀，带来一阵轻微的疼痛。"别走那条近路。"林墨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很久没说话一样。苏晚愣住了，那条近路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穿过一条狭窄的巷子，能节省十几分钟的路程。"为什么？"苏晚问道，注意到林墨的眼眶有些发红，平时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却充满了纯粹的焦虑和…恐惧？这种情绪让苏晚的心脏猛地一缩。

"听话。"林墨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抓着书包带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今天别走那条路，绕远一点回家。"苏晚看着他反常的样子，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他为什么这么紧张？那条巷子发生过什么吗？"到底怎么了？"苏晚追问，试图从他的眼睛里找到答案。林墨却猛地移开了视线，松开了抓着书包带的手。"没什么。"他低声说，声音小得几乎要被教室里的嘈杂声淹没，"就是…觉得不太安全。"说完，他不再看苏晚，转身快步走出了教室，留下苏晚一个人站在原地，满心困惑。苏晚看着林墨匆匆离去的背影，注意到他走路的时候，左手一直不自觉地捂着左臂的位置，似乎那里还在隐隐作痛。走出教学楼时，冰冷的雨水夹杂着风扑面而来，苏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撑开伞，犹豫地站在路口。一边是通往巷子的近路，一边是需要绕远的大路。林墨焦急的神情在她脑海中不断浮现，让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最终，好奇心还是战胜了理智。苏晚深吸一口气，朝着那条熟悉的巷子走去。站在巷口，苏晚停下脚步。暴雨如注，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中。巷子里没有路灯，只有一盏昏暗的老式灯泡在入口处摇曳，勉强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巷子深处一片漆黑，像一张巨大的嘴巴，无声地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苏晚眯起眼睛，试图看清巷内的情况。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巷子尽头靠墙的地方，似乎有一个模糊的黑影。那个影子很高大，佝偻着背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像是在等待什么。苏晚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脊背。那个黑影的轮廓，让她莫名地想起了父亲醉酒时的样子。上个月，她就是在这条巷子里被喝得酩酊大醉的父亲堵住，要不是邻居路过，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难道…林墨知道些什么？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照亮了苏晚的思绪。他今天反常的举动，那个警告，还有他手臂上的伤疤…难道都和这件事有关？苏晚感到一阵后怕，如果不是林墨刚才的警告，她现在可能已经走进巷子了。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黑影似乎动了一下。苏晚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再停留，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巷口，朝着大路的方向快步走去。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让苏晚稍微清醒了一些。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巷口的方向，那个黑影已经看不清了，只剩下一片被雨水模糊的黑暗。苏晚握紧了书包带，发现自己的指节也和刚才的林墨一样泛白。她不知道那个黑影是谁，也不知道林墨为什么会知道那里有危险。但她清楚地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被她忽略了。林墨手臂上的伤疤，那个关于"猫抓"的谎言，他今天反常的紧张和警告，还有他袖口那可疑的深色污渍…这些碎片在苏晚的脑海中盘旋，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而令人不安的轮廓。

雨水中，苏晚的脚步越来越快，而关于林墨的疑问，像这连绵不绝的雨幕一样，将她层层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