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每一步踏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左肩处,被贼人刀锋扫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腰侧蜿蜒流下,浸透了本就单薄的粗布衣衫,又迅速被凛冽的夜风吹得冰凉粘腻——那是他自己的血,混杂着背上李墨伤口不断渗出的、更为汹涌的温热。
秦玉瑶给的药只能暂缓李墨伤势,并不能使其完全好转。
“墨兄…撑住…快了…医馆快到了…”张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吐出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像风中残烛,左肩的剧痛、失血的眩晕、以及背上李墨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微弱的气息,都在疯狂地撕扯着他最后一点清明。
他根本看不清路,只能凭着本能和对光亮的模糊感知,往官道前进。
就在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一头栽倒时,官道前方巷口转角处,一盏在寒风中顽强摇曳的昏黄灯笼,如同溺水者眼中的浮木。灯笼微弱的光晕下,一块饱经风霜的木匾依稀可辨——“回春堂”。
“到了!”一股混杂着绝望和希望的蛮力从脚底涌起,张云咬碎了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甚至不惜牵动肩背伤口迸裂,狠狠撞向那扇紧闭的木门!
“哐当——!”
门扉洞开的巨响混杂着他破锣般的嘶吼,瞬间撕裂了医馆内沉闷的空气:“大夫!大夫!救人!快救人啊!我兄弟…他不行了!”
他踉跄着冲进来,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和尘土,像一头伤痕累累、濒死的困兽。
他左肩的衣衫已被暗红的血渍浸透了一大片,随着他的动作,仍有新鲜的血液在缓慢渗出。
坐堂的老大夫须发皆白,被这惨烈的景象惊得手中茶盏脱手,“啪”地摔在地上粉碎。
他霍然起身,浑浊却精明的目光先扫过张云背上气息奄奄、面如金纸的李墨,又迅速落在张云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以及他肩头那片刺目的猩红。
“老天爷!”老大夫倒抽一口冷气,“快!两个都抬进来!快!”他指着旁边一张空着的窄床对学徒吼。
几个学徒慌忙上前。张云却死死护着背上的李墨,不肯放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先…先救我兄弟!他…他伤得更重!快!”他几乎是半跪着,小心翼翼地将李墨从背上卸下,安置在学徒们推过来的窄床上。
做完这一切,他眼前猛地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一手死死撑住旁边的药柜边缘才勉强站稳,急促地喘息着,左肩的伤口因为用力,鲜血涌得更凶了。
老大夫顾不上张云,立刻俯身检查李墨。翻看伤口,搭脉,查看眼睑…他的眉头越锁越紧,几乎拧成一个疙瘩:“失血过多,伤口溃烂,邪毒深陷…凶险万分!吊命的参汤、清创、拔毒退热的药,一刻也拖不得!先拿五十两来!”
“五…五十两?”张云只觉得耳朵里嗡鸣声更响,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他没办法再思考其他,颤抖着手,伸进怀里,摸索着掏出了那锭冰冷的银子。
他顾不得许多,几乎是扑过去,将沾血的银锭塞到老大夫手中:“给!都给您!求您…快救我兄弟!”他自己的伤,此刻已被他完全抛在了脑后。
“真有?”
老大夫接过那枚沾着血污、尚带体温的银锭,入手沉甸甸的。他习惯性地翻过银锭底部,凑近桌案上那盏摇曳的油灯。昏黄的光线跳跃着,照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和银锭底部一个模糊的印记。
忽然,他布满老人斑的手指顿住了,嘴角极其轻微地撇了一下,牵动干瘪的皮肤,形成一个无声却刻薄到极点的冷笑。
“呵,”一声短促的气音,带着洞悉世情后的尖酸,
“倒是稀罕。这底下的胭脂花印子…老头子行医几十年,这官道上,也就醉仙楼那些‘神仙姑娘’们打赏恩客的体己银子,爱烙上这个。”
他抬起眼皮,那浑浊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直刺张云因失血而毫无人色的脸,“小哥儿,你这沾了血的‘救命钱’,来路…可真是又‘香’又‘艳’啊。”
“醉仙楼…”这三个字如同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张云混乱的脑海。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喉头腥甜,眼前金星乱冒。
“不…不是!大夫,您快救人!银子你别管”他语无伦次。
老大夫浑浊的眼珠在他脸上滚了两圈,那丝冷笑更深了。
他没再言语,只将沾血的银锭随手丢给旁边一个眼神闪烁的学徒,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去,照方抓药!别耽误了贵客这‘香艳’的救命钱!”那“香艳”二字,咬得格外刺耳。
学徒应了一声,拿着方子匆匆钻进后面弥漫着浓重草药气味的库房。
不多时,他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冒着腾腾热气的浓黑药汁出来,苦涩刺鼻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另一个学徒帮忙撬开李墨紧闭的牙关,准备灌药。
张云死死盯着那碗药,仿佛那是最后的希望,又像是催命的符咒。
他靠着药柜,身体因为失血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而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左肩的伤口随着每一次心跳,都在向他传递着灼痛和虚弱的信号。
就在药碗即将触碰到李墨嘴唇的刹那!
一道清冽如冰泉击石的女声,带着穿透一切喧嚣的冷硬,陡然在医馆门口响起:
“住手!那药里混了七叶莲!想让他死得更快吗?!”
这声音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炸得张云浑身剧震!他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医馆门口,不知何时立着一位素衣女子。她身量高挑,未施粉黛,一张脸清丽得惊人,却像笼罩着万年不化的寒霜。
乌发仅用一支素玉簪松松绾住,通身再无半点装饰,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幽冷,此刻正锐利如鹰隼般扫过那碗药汁,最后落在学徒袖口无意带出的一片干枯药草残叶上,目光如刀!
张云如遭五雷轰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瞬疯狂逆流!他瞳孔骤然收缩,嘴唇剧烈地颤抖着,那个深埋心底、刻骨铭心的名字,几乎要冲破喉咙:“…清寒?!”
李清寒!她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是在这充斥着血腥和药味的回春堂?!
老大夫显然也认出了这位在京城商界以手腕冷硬、眼光毒辣著称的年轻女东家,脸色微变,但倚老卖老的倨傲仍在:
“李姑娘?你一个商籍女子,懂什么岐黄之术?莫要在此危言耸听!七叶莲乃清毒化瘀的良药!”
李清寒步履无声地走进来,衣袂带起一丝冷风,径直走向那碗药。
她没有看摇摇欲坠、满身血污的张云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团碍眼的空气。
她伸出两根纤细却异常稳定的手指,捻起碗边残留的一点药渣,凑近鼻端,极其专业地轻轻一嗅。随即指尖一弹,动作干净利落。
“清毒化瘀?”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商人验货时特有的精准与毫不留情的挑剔,
“那是对寻常表浅热毒。这伤,刀锋带锈,伤口污秽,此时再用七叶莲这种大寒大泄、直折阳气之物,无异于落井下石,釜底抽薪!不出一刻,必引邪毒内陷心包,高热惊厥而死!”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冷硬,如同冰珠砸落玉盘,砸得满堂死寂,连那老大夫都一时语塞,面皮紫涨。
她目光如冰冷的探针,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药童和库房方向:
“你这方子本就不妥。更糟的是,库房里,七叶莲和形近却药性迥异的‘六月霜’就混放在一处吧?”
她的视线精准地落在那药童袖口沾着的叶片上,“抓药的手一抖,错把催命符当成了救命草。回春堂的招牌,怕是挂不住了?”
那抓药的学徒早已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瘫软在地。
张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看着床上气若游丝的李墨,又看看那碗差点被灌下去的致命毒药,巨大的恐惧和后怕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一阵摇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他猛地看向李清寒,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近乎卑微的感激,声音嘶哑破碎:“清寒!是…是你!多亏你!快…快救救李墨!” 他下意识地想上前一步,左肩的剧痛却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再次重重靠回药柜上,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李清寒终于,缓缓地,将目光转向了他。
那目光,没有丝毫温度。
没有久别重逢的惊诧,没有对伤者的怜悯,甚至没有对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关头的动容。
她只是平静地、冷漠地审视着他。审视着他满身的尘土、血污、狼狈不堪,审视着他苍白失血的脸和因痛苦而扭曲的神情,最后,她的视线,如同冰冷的铁钳,牢牢地钳住了张云那只曾紧紧攥着那锭带着醉仙楼印记、此刻空落落沾着血污的手。
她的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被彻底损毁、再无任何价值的货物。
那目光在张云受伤的左肩和染血的手上停留了一瞬,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掠过她寒潭般的眼底,快得让人抓不住。
然后,她移开视线,仿佛多看他一眼都是玷污。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是对着那脸色铁青的老大夫和瘫软的学徒:
“取银针,三寸长。烈酒一坛,煮沸消毒。干净白棉布数匹。按我的方子抓药:紫花地丁三两,忍冬藤五钱,生甘草两钱,生石膏一两(先煎)…要快,半刻钟内备齐。”
她的指令简洁、清晰、高效,如同在商行里下达一笔不容延误的订单。
老大夫此刻哪敢再置喙半句,连忙呵斥学徒照办。
李清寒走到李墨床边,利落地挽起素色衣袖,露出半截欺霜赛雪却线条紧实的小臂——那是常年操持、运筹帷幄留下的痕迹,而非悬壶济世者的手。
她接过学徒颤抖着递来的、在烈酒中浸煮过的银针,灯火下,针尖闪烁着一点森冷刺骨的寒芒。
她背对着张云,清冷的嗓音如同结了冰的溪流,毫无波澜地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张云的心上:
“张公子,不必言谢。” 她微微侧首,眼角的余光像淬了毒的冰棱,终于沉沉地、带着千斤重压,落在了张云因失血和绝望而惨白如纸的脸上。
“诊金,我不要钱。”
张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向一片漆黑冰冷、深不见底的深渊。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了。
那是李清寒在商场上,面对即将被彻底击垮的对手时,那种平静下蕴藏着毁灭风暴的眼神。
“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最终宣判的铡刀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