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宴后的几日,东宫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苏莲经那日受挫后,收敛了许多,不再明目张胆地抛头露面,只在萧煜面前依旧扮演着温柔解语花的角色。
而满星,依旧按部就班地打理着东宫事务,对萧煜和苏莲之间的互动,保持着一贯的疏离与淡漠。她的生活规律得像一口钟,晨省、理事、读书、抚琴,每一个环节都精准而自律,仿佛这深宫内苑的一切纷扰,都无法真正触及她内心的平静。
这日傍晚,萧煜处理完朝政,回到东宫书房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案头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堆积如山的奏折,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淡淡的书卷气。
他揉了揉眉心,只觉得一阵疲惫袭来。近来边境有些不稳,朝堂上关于是否出兵的争论不休,父皇对此态度不明,让他这个储君倍感压力。
“殿下,要传晚膳吗?” 贴身太监小声问道。
萧煜摆了摆手:“不必了,拿些点心和热茶来即可。”
太监应声退下,很快便端来了一碟精致的桂花糕和一壶刚沏好的碧螺春。
萧煜拿起一块桂花糕,却没什么胃口,随手放在一边。他拿起一份关于军费预算的奏折,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只觉得头痛欲裂。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中秋宴上,满星抚琴的模样。
月光下,她素手纤纤,神情专注,琴音清越空灵,仿佛能洗涤人心上的尘埃。还有她应对苏莲时的从容不迫,那番既肯定又指出不足的话语,不卑不亢,恰到好处,既维护了自己的体面,又没让他太过难堪。
他一直以为满星嫁入东宫,不过是家族利益的牺牲品,对他本人,或许还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轻视。可那晚,她的琴音,她的应对,都让他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满星。
她并非不谙世事的闺阁女子,她有见识,有气度,甚至……在某些方面,比他想象中更有智慧。
“殿下,您在想什么?”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萧煜回过神,只见苏莲端着一碗汤羹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关切的笑容:“奴婢听闻殿下今日回来得晚,特意炖了些莲子羹,给殿下解解乏。”
她将汤羹放在萧煜手边,自然而然地拿起帕子,想为他擦拭额角的薄汗。
萧煜却下意识地偏了偏头,避开了她的动作。
苏莲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殿下……”
萧煜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心中有些歉意,解释道:“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 他拿起汤羹,象征性地喝了一口,“莲子羹不错,有心了。”
苏莲这才勉强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下,柔声问道:“可是朝政上遇到了什么难题?殿下不妨说与奴婢听听,或许奴婢能为殿下分忧。”
萧煜看着苏莲关切的眼神,张了张嘴,原本想将心中的烦恼倾诉一二,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苏莲是真心关心他,但她毕竟只是个宫女,对朝堂之事一窍不通,说了她也不懂,反而可能让她徒增烦恼。
而且……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又想起了满星。
如果是满星的话……她会怎么说?
这个念头一出现,便让萧煜自己都吃了一惊。他何时开始,会想知道满星对朝政的看法了?
“没什么,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担心。” 萧煜压下心中的异样,对苏莲道,“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还要看这些奏折。”
苏莲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还是乖巧地应道:“是,那殿下也早些歇息,莫要累坏了身子。” 说完,便福了福身,轻轻退了出去。
书房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萧煜看着面前的奏折,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满星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想起了他们大婚之夜的约定,她平静地提出只做表面夫妻,等他登基后便自请废后。那时的他,只觉得如释重负,觉得她冷漠无情,只看重利益。
可现在想来,她的那份冷静与决绝,又何尝不是一种清醒与通透?
在这人人都想攀附权贵、争夺后位的深宫中,唯有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并且有勇气去追求,去放弃。
这份心性,何其难得。
萧煜放下手中的朱笔,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东宫的宫墙巍峨高耸,将他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他身为储君,看似拥有无上的荣耀,却也肩负着沉重的责任与压力。
在这孤寂的深宫中,苏莲的温柔是他寻求慰藉的港湾,可不知从何时起,那份温柔似乎变得有些……单薄了。
而满星的清冷,却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初看时觉得冰冷,可当你试着去了解,却能发现其中蕴含的深邃与力量。
“殿下?” 门外传来太监的声音,“太子妃娘娘遣人送来一壶安神茶,说殿下近日操劳,让您务必喝下。”
萧煜一怔,满星?她怎么会……
“送进来吧。” 他沉声说道。
很快,一个小宫女端着一个精致的白玉茶壶走了进来,将茶放在书案上,福身道:“回殿下,娘娘说,这茶是用宁神的药材配制的,睡前饮一杯,可缓解疲劳。”
说完,便退了出去。
萧煜看着那壶安神茶,心中五味杂陈。
她是关心他吗?还是……仅仅是履行太子妃的职责?
他想起这一个多月来,满星确实将东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给他添过任何麻烦。她会在他晚归时,让厨房留着热汤;会在他生病时,遣人送来合适的药材;甚至会在他处理东宫庶务遇到难题时,不经意间给出一两句恰到好处的建议。
这些细微之处的关怀,不像苏莲那般热烈直白,却如同春雨润物,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他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汤清澈,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却并不难闻,反而让人觉得心神一静。
他小口啜饮着,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驱散了些许疲惫,也让他纷乱的思绪平静了不少。
或许,他真的误解了她?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他一直以为满星嫁给他是不情愿的,是为了满家的荣耀,可或许,她只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段婚姻的本质是什么。
他们是政治联姻,各取所需。她需要太子妃的身份来维护满家,他需要满家的支持来巩固储位。而她提出的废后约定,不过是为这段利益婚姻画上一个明确的句号。
如此清醒,如此理智,甚至……有些冷酷。
可偏偏是这份冷酷,让他在这充满虚伪与算计的深宫中,感受到了一丝难得的真实。
萧煜喝完杯中茶,只觉得连日来的烦躁与疲惫似乎都减轻了许多。他重新坐回书案前,拿起那份让他头疼的军费奏折,这一次,他的思路竟清晰了不少。
他开始重新审视那些数字和条款,结合满星偶尔提及的关于家中生意管理的一些理念,竟然发现了几个之前未曾注意到的漏洞和可以优化的地方。
一夜无话。
当晨曦微露,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书房时,萧煜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份军费奏折已经被他批阅完毕,条理清晰,建议中肯。
他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目光落在桌角那只已经空了的白玉茶壶上,心中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东方渐白的天空,第一次对那个与他约定只做表面夫妻的女子,产生了一种想要去了解、去探究的欲望。
满星……你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
而此刻的满星,正在自己的寝殿中,听着墨书回报昨晚送茶的情况。
“娘娘,殿下果然喝了那茶,还看了一夜的奏折,直到天亮才歇下。” 墨书脸上带着一丝笑意,“看来娘娘的安神茶还挺管用的。”
满星正在临摹一幅字帖,闻言头也未抬,淡淡道:“不过是尽本分罢了。他是储君,身体若是垮了,对谁都没好处。”
她的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仿佛昨晚让小宫女送茶,只是随手为之的一件小事。
墨书知道自家娘娘的性子,也不再多言,只是心中暗道:娘娘嘴上说着尽本分,可这安神茶的方子,却是娘娘特意翻了好几本医书才找到的,还亲自去药房盯着配好的呢。
满星握着毛笔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平稳。
她确实是特意准备的安神茶。并非对萧煜产生了什么不该有的情愫,而是她知道,萧煜肩上的担子很重,他若安好,东宫才能安稳,她的“表面夫妻”日子才能过得更踏实,她才能更快地等到他登基的那一天。
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她自己的目标。
是的,一定是这样。
满星在心中对自己说道,然后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眼前的字帖中,不再去想那个在书房中喝了她送去的安神茶、一夜未眠的男人。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从这一夜开始,萧煜看向她的目光,已经悄然带上了一丝她未曾察觉的探究与……异样。
这深宫的水面下,那股名为“君心”的暗流,正因为一杯安神茶,而开始泛起微澜。而这场始于交易的帝后关系,也即将在不知不觉中,偏离预设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