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宣德十年中元节的雨,从三更天就没歇过。
东直门官道旁的密林像浸了墨的棉絮,雾气浓得能拧出水来。沈炼勒住马缰时,坐骑不安地刨着蹄子,泥水混着腐叶的腥气扑面而来。三丈外的官道上,几点残存的火把余烬在雨水中滋滋作响,像野兽垂死的喘息。
"大人,前面就是了。"袁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压得极低。
沈炼没应声,翻身下马时溅起的泥水糊了半截靴子。他摘掉斗笠,雨水顺着头盔边缘汇成细流,刚经受过战场磨砺的脸庞棱角分明,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这浓得化不开的雾气。
三具锦衣卫的尸体以诡异的姿势倒伏在泥泞里,黑色飞鱼服被血水泡得发胀。最前面那具脸朝下趴着,右臂不自然地折向背后,手指还保持着握刀的姿势。沈炼蹲下身,指尖刚触到尸体脖颈处的伤口,一股刺骨的寒意就顺着指尖爬上来。
"螺旋状贯通伤,边缘有细微的齿轮纹路。"袁彬也俯下身,从腰间皮囊里取出薄如蝉翼的羊皮手套,"凶器应该是特制的棱杖,有三个旋转的破甲棱。"
沈炼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伤口他太熟悉了,三年前恩师周显在诏狱"病故"时,脖颈上就是同样的创伤。当时卷宗里写的是"畏罪自尽,利器贯穿咽喉",可谁会用棱杖自尽?
"马丢了。"袁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紫檀木匣也不见了。"
沈炼起身看向拴在路边歪脖子树上的两匹空鞍马,马臀上确实有几道深色的鞭痕,毛发烧焦了一片。看样子对方不仅劫走了生辰纲,还特意留了活口带马走,是怕留下蹄印?
雨丝突然变急,敲打树叶的声音中夹杂着极轻微的"嗡鸣"。沈炼猛地按住腰间刀柄——那把伴随他多年的绣春刀刀鞘正在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大人?"袁彬察觉到他的异样。
一股剧痛从脊椎直冲头顶,沈炼眼前瞬间炸开一片血色。晃动的光影中,他看见古朴的唐横刀划破夜空,刀光映着恩师周显震惊的脸。那把刀...不对,记忆里的刀不是绣春刀!
"呃!"沈炼闷哼一声,额头渗出的冷汗混着雨水滑落。他死死攥着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刀鞘的震动越来越剧烈,仿佛要呼应他胸腔里翻腾的血气。
"百户大人!您没事吧?"袁彬伸手想扶他,却被沈炼猛地挥开。
"别碰我!"
沈炼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等他再次睁眼时,那阵眩晕已经过去,只有太阳穴还在突突直跳。刀鞘恢复了冰冷,仿佛刚才的灼热只是错觉。但沈炼知道,那不是错觉。这已经是三个月内第三次了,每次遇到与恩师之死相关的线索,这把刀就会产生异动。
"死者伤口..."沈炼的声音还有些发颤,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确定是棱杖造成的?"
袁彬重重点头:"我家传的《刑具图谱》里记载过类似武器构造——王振手里那根镇魂杖,就是三棱旋转破甲棱。"
沈炼的目光沉了下去。王振,司礼监掌印太监,当今圣上最信任的红人。三年前恩师就是因为查到王振私通瓦剌的证据,才在五城兵马司大牢里离奇死亡。如果这次劫案真是王振所为...
"此事必须立刻上报指挥使司。"袁彬语气急促,"王振势大,牵涉太广,我们北镇抚司无权单独调查。"
"上报?"沈炼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寒意,"上报让那些人再写一份'劫匪劫财灭口,畏罪逃窜无踪'的卷宗?就像三年前周大人的案子那样?"
"可我们......"
"袁彬!"沈炼猛地转身,右手按在剑柄上,"我再说最后一遍,此事绝不上报。"
冰冷的剑刃突然出鞘半寸,寒芒在雾气中一闪而过。袁彬瞳孔骤缩,他跟着沈炼五年,从未见过上司如此失态。沈炼的手抖得厉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那把绣春刀的刀鞘又开始发烫,这次烫得惊人。
"大人,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袁彬没有后退,反而直视着沈炼的眼睛,"对抗王振等于自寻死路!"
"我早就该死了。"沈炼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十年前在宣府卫戍所,二十个军奴只有我活下来。恩师说我命硬,是要留着做大事的..."他的声音突然哽咽,"现在他死了,我这条命留着还有什么用?"
剑刃缓缓归鞘,发出"咔"的轻响。沈炼背过身去,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你想走就走吧,把现场伪装成普通劫杀。指挥使那里,我自会交代。"
背后的袁彬沉默了许久,久到沈炼以为他已经离开。雨声突然变得清晰,林间的雾气似乎也淡了些。
"属下不是要走。"袁彬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只是不想您重蹈周大人的覆辙。"他蹲下身,开始仔细检查尸体的手掌,"死者指甲缝里有木屑,应该是紫檀木匣上的。匣体可能有机关,他们打开时费了些力气。"
沈炼回头时,正看见袁彬从一具尸体的靴筒里抽出半张折叠的纸。那纸比寻常纸张厚硬,隐隐透着黄色,表面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符文。
"这是..."沈炼接过纸,指尖传来熟悉的粗糙感。
"加密纸鸢符。"袁彬压低声音,"后宫传递密信专用,需要特制的显影剂才能看见内容。三天前太医院李太医坠井身亡,身上也发现了类似的符咒碎片。"
沈炼的心脏猛地一缩。李太医..."失足"落井?什么时候巧合变得这么多?他想起三天前在北镇抚司值房看到的卷宗,当时只觉得蹊跷,现在看来...
"紫檀木匣长约一尺,宽五寸。"袁彬在地上用树枝画出大致形状,"这么小的体积,不可能装下三万两生辰纲。所以他们运送的根本不是金银。"
"是药材。"沈炼接口道,"或者更可能是...证据。"他捏着纸鸢符的手指微微用力,"王振需要的不是钱财,是某个能要挟太医院的把柄。"
话音未落,左前方的密林里传来极轻微的响动。像是什么人踩断了枯枝,但那声音太轻了,轻得像错觉。可在这死寂的雨天凌晨,任何异样的声响都逃不过锦衣卫的耳朵。
沈炼和袁彬瞬间交换眼神,同时拔刀。两道寒光在雾气中交击,发出细不可闻的碰撞声。袁彬手指在唇上一比,猫着腰朝左侧迂回过去。沈炼则屏住呼吸,像猎豹般悄无声息地靠近声音来源。
越往林深处走,雾气越浓。脚下的落叶吸饱了雨水,踩上去软绵绵的。沈炼能闻到空气中除了血腥味外,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梅香——那是宫中专供贵人使用的熏香。
突然,前面雾气一阵晃动。一个青衫女子正蹲在最内侧那具尸体旁,手里拿着个莹白的玉瓶,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地上的血水。月光恰好穿透云层,照亮了她半边脸颊。
秦霜儿?!
沈炼的心沉了下去。淑妃贴身宫女,也是他安插在后宫最深的眼线"萤虫"。她怎么会在这里?还是在收集死者的血液?
女子显然也察觉到了动静,猛地转身。三根闪着幽蓝光芒的银针已经捏在她指间,瞄准了沈炼的咽喉。她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连呼吸都没有丝毫紊乱。
"萤虫在采蜜?"沈炼放下刀,用锦衣卫的暗号低声问道。只有他们之间才知道的暗号。
秦霜儿的眼睛眯了起来,握着银针的手却没有放松:"花蜜有毒。"她回了暗号,声音清冷如雪,"百户大人不该出现在此。"
沈炼往前走了两步,雾气在两人之间缭绕。他能看见秦霜儿发间别着的银质鸾鸟钗——那是情报人员紧急状态的标志。
"淑妃派你来的?"
"贵妃需要这些血液。"秦霜儿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玉瓶被她小心地收入袖中,"宫中药案比你想象的更深,太医院六个院判已经死了四个。"
沈炼突然想起三年前恩师临死前的样子——全身僵硬,七窍流血,偏偏找不到任何中毒迹象。当时太医院给出的结论是"急病暴毙"。
"王振到底在找什么?"
秦霜儿刚要开口,脸色突然一变:"有人来了!"她转身就想走,却被沈炼一把抓住手腕。
她的手腕很细,在沈炼掌心中微微颤抖。沈炼能感觉到她脉搏跳得飞快,还有那从袖口散发出的冷梅香中,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血腥味。
"纸鸢符怎么显影?"沈炼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贴着她的耳朵。雨水顺着他的头盔滴落在她颈间,秦霜儿的身体猛地绷直。
"血..."她的声音有点发颤,"要用新鲜的..."
远处突然传来号角声,悠长而急促。是巡夜禁军的角声!距离最多只有三里地,按他们的行进速度,一炷香内就会抵达这里。
秦霜儿用力甩开沈炼的手,像受惊的兔子般后退两步:"禁军来了,我先走!"她说完这句话,身影已经闪入密林深处,青色衣袂在雾气中一闪而逝,只留下淡淡的梅香。
沈炼站在原地,右手还残留着她腕间微凉的触感。为什么要收集血液?淑妃知道些什么?宫中药案和恩师之死到底有什么关联?
"大人!"袁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带着急促,"禁军快到了!我们得赶紧离开!"
沈炼猛地回过神,迅速返回官道。袁彬正在伪造打斗痕迹,用长刀在旁边的树干上划出深深的刀痕,又将几枚无关紧要的铜钱散落在泥地里。
"把这个处理掉。"沈炼将那半张纸鸢符递过去,突然停住了动作。
血液...秦霜儿说要用新鲜的血液显影。
沈炼看了一眼地上尚未凝固的血迹,又看了看远处越来越近的火光。心一横,他直接将符纸按在了最内侧那具尸体的伤口上。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空白的符纸突然渗出红色纹路,仿佛活过来一般。那些朱砂绘制的符文开始发光,血液在纸上流动汇聚,逐渐形成两个古朴的篆字。
"玄武!"袁彬失声惊呼。
沈炼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玄武,北方七宿,镇守北方的神兽。难道这指的是方位?还是某个秘密组织的代号?
"咚——咚——咚——"
沉重的战鼓声从远处传来,伴随着整齐的马蹄声。禁军!他们比预想的来得更快!
"快走!"沈炼迅速将显影的符纸收好,塞进内衬贴身的口袋。那里温度最高,不容易被雨水打湿。他和袁彬飞快地整理现场,抹去可能暴露身份的痕迹。
当第一队禁军举着火把出现在官道尽头时,沈炼和袁彬已经翻身上马,消失在晨雾笼罩的密林小道深处。沈炼回头望了一眼被火光映照的案发现场,雨水冲刷着猩红的血迹,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他下意识地按住胸口,那里贴身藏着那张显影的符纸。玄武...这个词像一根针,刺进他混乱的记忆深处。在哪里听过这个词?是在恩师留下的卷宗里?还是在那些断断续续的噩梦碎片中?
马背上的沈炼突然勒住缰绳,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眼前闪过破碎的画面——古朴的宫殿,旋转的齿轮,还有一把插在祭台上的唐横刀。那刀柄上刻着什么...好像就是...玄武!
"大人?您怎么了?"袁彬担忧地回头。
沈炼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等再睁开时,眼底的迷茫已经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去太医院,找李太医的徒弟。"
雨还在下,敲打在头盔上发出单调的声响。沈炼策马前行,感觉腰间的刀鞘又开始隐隐发烫,像是在呼应他心中翻腾的怒火与疑惑。王振、生辰纲、玄武符咒...这一切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三年前恩师含冤而死的真相,或许就藏在这迷雾深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