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缠缠绵绵,带着股甩不脱的阴湿,把梧桐巷的青石板路泡得又冷又滑。
“砰!哐啷!”
粗暴的砸门声骤然炸响,惊得秋闻指尖一颤,那锐利的针尖便毫不留情地刺进了指腹。一点殷红迅速在月白色的丝绸上洇开,像滴错了位置的胭脂。她蹙起眉,指尖的刺痛远不及门外那聒噪叫骂带来的烦厌。
“秋老板!秋老板!开开门呐!”声音流里流气,是街面上那几个惯常来“打秋风”的地痞,“哥几个手头紧,借点钱花花嘛!你一个女人家,守着这么大铺子,多不安全!我们帮你看着点……”
秋闻放下针线,没去管指腹的伤,只用手背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眼底的疲惫被近乎麻木的沉静覆盖。她起身,走到门边,没有开门,只隔着厚重的门板,声音平静无波地传出去:“几位请回吧,夜深了,我要歇息。钱没有,再不走,我喊巡警了。”
门外的污言秽语登时拔高了一个调门,夹杂着对门板泄愤般的踹打。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喧嚣终于渐渐远去,如同退潮般留下一片狼藉的寂静。秋闻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的浊气都排空。她拿起桌上的剪刀和尚未完工的旗袍,打算穿过窄小的堂屋回里间歇息。
“哗啦——!”
一声突兀的、沉闷的重物坠地声猛地从后院方向传来,紧接着是几声压抑不住的喘息!
秋闻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握着剪刀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贼?还是……那几个无赖绕到后面去了?她屏住呼吸,脚步放得极轻,挪到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门边,侧耳倾听。那喘息声断断续续,越来越微弱。
她犹豫着,指尖冰凉,一点点拨开了门闩,将门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
一股湿冷的、混着铁锈般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后院狭窄,堆着废弃的布料架和几个旧木箱。此刻,靠近墙角那片湿漉漉的泥地里,蜷缩着一团模糊的黑影。雨水冲刷着他,暗色的液体从他身下洇开,又被雨水迅速稀释、带走,留下蜿蜒的淡红痕迹。
秋闻的脚步钉在原地,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理智在尖叫,一个倒在血泊里的陌生人,在如今的世道里,只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甚至可能是灭顶之灾!
那人似乎察觉到门开的动静,挣扎着,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月光恰好落在他脸上。
一张沾满尘土和半干涸血污的脸,几乎看不清原本的轮廓。嘴唇因失血而干裂灰白。但安以柔的视线,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在月光下异常清晰。眼瞳极黑,深不见底,此刻却蒙着一层濒死的灰翳。汗水混着血水濡湿了他额前凌乱的碎发,几缕黏在同样沾血的睫毛上。他看着她,喉结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沉重而破碎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就是这一眼。
像极了记忆深处,那个同样冰冷的冬天。她偷偷养在柴房的小黄狗,被阿爹发现后狠狠踹出门去。
这个荒谬的联想一闪而过,却像一根细小的针,扎破了某种沉重的壁垒。
女人不再看他,仿佛他是地上的一块碍眼的石头。她烦躁地低咒了一句什么,声音不高,带着婉转的腔调,却字字清晰:“真是前世作孽!”
她迅速回身,从堂屋角落堆放杂物的破木箱里翻出一条半旧的厚毛毯,又抓过桌上擦针剪用的干净白棉布。她深吸一口气,推开后院的门,快步走了出去。
浓烈的血腥味更刺鼻了。安以柔走到那人身边,蹲下身,尽量不去看他身上那几处狰狞翻卷、还在缓慢渗血的伤口。
秋闻咬着牙,将毛毯的两角费力地塞进他身下,然后双手抓住毯子的边缘,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拖拽着,将这个沉重的、失去意识的躯体,一点点艰难地挪过冰凉的石板地,拖过门槛,拖进了堂屋昏暗的光线里。
客厅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张窄小的竹榻。平日里,她会在这上面小憩片刻,或者堆放些刚熨烫好、等待客人来取的衣物。此刻,她艰难地将男人沉重的身体半推半抱地弄上了这张竹榻。竹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
意识是被一种极其陌生的安稳感唤醒的。不是仓库角落稻草堆的霉味和鼠窜声,不是荒郊破庙里穿堂的冷风和滴水声,更不是一次次从血泊里挣扎爬起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孤冷死寂。
身下是……硬的,但意外的干燥和平整,带着一种阳光晒过的、朴素的棉布气息。空气里浮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苦的草药味,混合着……熨斗熨烫过上好丝绸后特有的、温热的馨香。
冷文笙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屋顶,深色的木梁,刷着白灰,很旧,但干净。光线从一侧的雕花木窗棂透进来。他几乎是在睁眼的瞬间便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像一张拉满的弓,右手本能地摸向腰侧——那里空空如也,只余下伤口被牵动的尖锐刺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他挣扎着坐起,环顾四周。房间不大,陈设简单。靠墙立着高大的木制衣架,上面悬挂着几件做工精致的旗袍半成品,光滑的缎面在光线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一张宽大的木案上,整齐堆叠着各色布料,剪刀、皮尺、粉饼、大大小小的线轴井然有序。一面巨大的西洋落地镜,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模样——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身上胡乱裹着干净的粗布旧衣,绷带从肩头缠绕出来,透着隐隐的血色。
这里是……?
楼下隐约传来女子清亮的嗓音,带着的温婉笑意。
“张太太,您放心,这料子是刚到的新货,法国来的乔其纱,最衬您肤色了……腰身这里再收一寸,保证效果更好……”
另一个略显尖细的女声笑着回应,夹杂着几句奉承。
冷文笙的瞳孔骤然收缩。
香江……西街……秋记裁缝铺!
香江上流圈子里的贵妇名媛趋之若鹜的地方,据说铺子里都是最时兴的西洋样式,一件旗袍的工钱能抵寻常人家半年的嚼用。
冷汗瞬间浸透了刚换上的粗布内衫。他竟躲到了这里!一个如此显眼、人来人往的地方!昨夜那个濒死时将他拖进来的女人……是这家店的老板?
巨大的不安和一种更深的、近乎本能的自厌攫住了他。那些追索他的人,如同跗骨之蛆,一旦嗅到他的踪迹,会毫不犹豫地将这里碾成齑粉!
他不能留在这里。一刻也不能!
身体比思维更快。他强忍着伤口撕裂的剧痛,猛地从榻上翻身下来,动作快得甚至有些踉跄。目光扫过身下那张窄榻,褥子上,除了被他躺出的褶皱,还印着几个昨夜他留下的污痕。刺眼,突兀,像甩在这片洁净空间里的一个肮脏烙印。
他脚步顿了一下,盯着那污痕,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最终,他只是猛地移开视线,像逃避什么不堪的东西。
楼下笑语晏晏,女客似乎还在挑选料子,气氛融洽。楼梯在另一侧,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反方向——通往铺子后门的小过道。
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条缝隙,潮湿的水汽夹杂着巷子里的污浊气息涌入。冷文笙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无声无息地滑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铺子里隐约传来的笑语和熨斗熨烫丝绸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