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留下

冷文笙消失了，如同滴入香江的一粒水珠。可后巷那片滋生阴湿的角落，却像是被无形的刀刮过一遍，骤然清静了许多。

那些惯常在此逡巡、涎着脸讨要“茶水钱”或故意往新到的布料上蹭脏手的地痞流氓，像是约好了一般，接连几日都不见了踪影。偶尔有一两个不知死活的生面孔，刚在巷口探头探脑，或是堵在后门敲得震天响，嘴里不干不净时，便会莫名其妙地挨上一顿闷棍，或是被巷子深处阴影里投来的、冰冷得如同实质的目光钉在原地，手脚发软，连滚爬地逃开。

秋闻站在二楼的支摘窗前，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薄荷烟，青烟袅袅。她看着后巷重新变得空旷安静，看着那些苍蝇般的影子消失无踪，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道是在惦念那1000块大洋的药费，还是那张俏脸。只是当巷子深处某个不起眼的拐角阴影里，一道极其模糊的身影一闪而没时，她夹着烟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2.

这诡异的平静持续了十来天。

一个燥热的午后，空气粘稠得化不开。前店的客人刚走，秋闻正倚在柜台边，对着账册上的数字微微蹙眉。后门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粗野的叫骂和拳脚击打在肉体上的闷响，间或夹杂着几声短促的痛呼，随即是仓惶远去的脚步声。

一切平息得很快。

秋闻放下账册，走到后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侧耳静听了几秒。门外一片死寂，只有远处街市的喧闹隐隐传来。她猛地拉开门。

又是他。

那个像幽灵一样的男人。自从那次不告而别后，隔三差五，总在她被那些地痞纠缠得焦头烂额时，如同掐准了时辰般出现。然后在她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又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街角的人流里。仿佛他出现的唯一目的，就是替她清扫门前的垃圾。

秋闻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感激？有一点，毕竟实实在在解了围。但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不安和一种被无形之物缠绕的窒息感。他是谁？他到底想干什么？那身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硝烟味，像一层驱不散的阴云，笼罩在她原本只想安分守己、经营一方小店的生活上空。

“进来。”

一个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冷文笙的脚步，硬生生钉在了门槛边。

他迟疑了一瞬，像是在确认那两个字是否是对自己说的。终于，他慢慢地、有些僵硬地转过身。

秋闻已经站直了身体，脸上的惊惧褪去，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有些过分平静。她下巴微微抬起，眼神清亮，直直地看着他，重复道：“进来。”

冷文笙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抓不住。他依言，抬脚，跨过了那道门槛，重新站回铺子里，站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

秋闻没再看他，径直转身，走向客厅那张窄窄的罗汉榻。她伸出手，纤细的手指指向榻上铺着的蓝印花布褥子——靠近脚的位置，那几个深褐色的、边缘已经有些模糊但依旧刺眼的污痕，清晰地留在那里。

“这床被子，”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寂静的铺子里回荡，“是你弄脏的。”

冷文笙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落在那片污痕上。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下颌的线条收得更紧。

“你记得洗干净。”秋闻转过身，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还有，为了救你我可花了1000块大洋，记得还。”

然后，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动作轻微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嗯。”

一个短促到几乎听不清的音节，从他紧抿的唇间逸出。

日子像香江的水，表面平静地流淌，底下却藏着看不见的暗涌。那声“嗯”之后，某种无言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形成。冷文笙依旧沉默，像一道灰色的影子，却不再仅仅是路过。

他们之间依旧极少交谈。秋闻对他，保持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冷漠的距离。吩咐他做事时，语气总是硬邦邦的，带着掌柜对伙计般的疏离：“把门口那几匹素锦搬进来，要落雨了。”“去后街张记打半斤绍酒。” 她从不问他的来处，也不关心他的去向。

而冷文笙，永远只是沉默地点头，沉默地执行，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两人之间，只有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和窗外渐起的暮色。

谁都不说话。客厅里那张窄榻上的蓝印花布褥子，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晾晒在后院，带着阳光和皂角的气息。它重新铺回了榻上，仿佛从未沾染过血污和泥泞。冷文笙有时会在深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铺子里，蜷在榻上，像一头疲惫归巢的兽。秋闻清晨下楼时，有时会发现榻上的薄被叠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有时则只余下一点凹陷的痕迹，人已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