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平静得近乎虚幻,直到那辆挂着将军府徽记、擦得锃亮的黑色福特轿车,带着一股傲慢的尘土气,“嘎吱”一声停在“秋记”门口。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个穿着绛紫色繁复旗袍、满头珠翠的妖娆女子,眉眼间带着一丝刻意的的讨好。紧接着,一个穿着笔挺黄呢军装、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迈步下车。他帽檐压得略低,遮住了部分眉眼,腰间宽厚的武装带上,挂着一支擦得锃亮的枪套。正是以好色闻名的李将军。
铺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空气都似乎凝固了。秋闻的心猛地一沉,脸上却迅速堆起微笑,迎了上去:“李将军,四太太,您二位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快请进!”
李将军的目光,如同带着钩子,从踏进店门的那一刻起,就牢牢地钉在了秋闻身上。那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她纤细的腰肢,挺秀的脖颈,最后停留在她莹白如玉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占有欲。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嗯。四儿看料子,你,过来。”他指着秋闻,语气是惯常的命令口吻。
四姨太立刻识趣地扭着腰肢去看那些流光溢彩的丝绸,只是眼角的余光,始终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和不易察觉的酸意,瞟着秋闻。
李将军踱步到秋闻面前,距离近得让她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雪茄味。他伸出手,轻佻地捏住了秋闻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又浑浊的眼睛。
“秋老板这双手,”他摩挲着秋闻的下颌骨,力道不轻,带着狎昵的意味,“巧得很呐。裁得一手好衣裳,想必……伺候人的功夫,也不差?”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黏腻的暗示,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皮肤。
秋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下巴被捏得生疼,屈辱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藤蔓缠绕上来。她强忍着甩开那只脏手的冲动,脸上挤出的笑容僵硬无比:“将军……说笑了……”
“说笑?”李将军哼笑一声,拇指更加用力地擦过她的脸颊,留下一点红痕,“本将军从不说笑。收拾收拾,过两日,府里派人来接你。”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以后,安心在府里做你的五姨太,这些……”他嫌恶地扫了一眼铺子里挂着的精致旗袍,“下贱营生,就免了。”
五姨太!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得秋闻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巨大的绝望和愤怒瞬间攫住了她,手指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拒绝?在香江,拒绝他,无异于自寻死路!可顺从?那比死更让她难以忍受!
就在她脑中一片空白,几乎要被这灭顶的威压碾碎时——
“吱呀——”
铺子通往后院的那扇小门,被推开了。
一个高大的灰色身影,带着一身清冽的寒气,提着一尾还在扑腾的鲜鱼和一捆翠绿的青菜,走了进来。正是冷文笙。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额角还沾着点微湿的汗意。
秋闻的目光,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瞬间死死地钉在了冷文笙身上!
她猛地挣脱了李将军捏着她下巴的手!力道之大,让李将军都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一下,脸上瞬间浮起暴怒的阴云。
秋闻却不管不顾,像一只轻盈的蝶,几步就扑到了刚进门的冷文笙身边。在所有人——包括冷文笙自己——都完全没反应过来之际,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亲昵地挽住了冷文笙那只没有提东西的胳膊!
温热的、带着一丝微颤的体温,透过粗布的衣袖,清晰地传递到冷文笙冰冷的皮肤上。
冷文笙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彻底僵住了!如同一座瞬间冰封的石像。他提鱼的手还悬在半空,侧头望向身边的女子,眼里,清晰地映出秋闻的脸庞。那里面没有柔情蜜意,只有一种走投无路的决绝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亲爱的!”秋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甜腻的娇嗔,响彻在死寂的铺子里,“你可算回来了!”
这三个字,如同平地惊雷!
冷文笙的瞳孔,在听到“亲爱的”三个字的瞬间,猛地收缩!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秋闻清晰地感觉到被她挽住的那条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那冰冷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衫,几乎要将她的掌心也冻僵。但她没有退缩,反而更紧地挽住了他,指甲甚至无意识地掐进了他手臂的肌肉里,像是在汲取最后的力量。她的目光越过冷文笙僵硬的肩膀,看向脸色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李将军,声音清脆得如同玉珠落盘:
“快,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可是我们香江鼎鼎有名的李将军!”
李将军那只伸到半空的手尴尬地停住,脸色如同打翻了调色盘,惊疑、恼怒、审视,种种情绪飞快闪过。他死死盯着冷文笙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似乎在极力回忆着什么。
一旁的四姨太早已忘了看料子,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掩住了因惊愕而微张的嘴,一双精心描画过的眼睛在秋闻和冷文笙之间滴溜溜地转,惊疑不定中又带着一丝看好戏的兴奋。
“秋老板,”四姨太终于忍不住,尖细的嗓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她扭着腰肢上前一步,目光黏在冷文笙身上,“这位是……?”
秋闻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喉咙。她强迫自己迎上四姨太的目光,笑容依旧明艳,声音却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和亲昵:“让四太太见笑了。这是我远房的表哥,冷文笙。”她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过李将军那张阴云密布的脸,声音陡然又低了几分,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我阿妈走之前……给我们定下婚约啦。他这人啊,木讷得很,就会帮我干点粗活,劈劈柴,做做饭什么的。”她说着,还嗔怪似的轻轻晃了晃冷文笙的胳膊。
话音落下的瞬间,冷文笙他垂在身侧的鱼尾剧烈地扑腾了一下,溅出几滴水珠。
他抬起那只没被秋闻挽住的手,动作有些滞涩,却异常沉稳地将提着的鱼和青菜放在脚边的地上。然后,他往前踏了一小步。
秋闻挽着他手臂的力道微微一松,却没有放开,只是下意识地、更紧地抓住了他背后的衣料,指尖冰凉。
“李将军。”冷文笙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久未说话的干涩,“久仰。”
他仿佛完全没看见李将军眼中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杀意,也完全忽略了四姨太那惊疑不定的目光,只是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近乎“礼貌”地继续说道:“表妹性子腼腆,铺子里的事,以后将军府若有差遣,找我也是一样的。”
李将军的脸色,由铁青转为一种骇人的酱紫。他盯着冷文笙,眼神阴鸷得像要将他生吞活剥。
他在香江翻云覆雨多年,何曾被人如此当面“截胡”?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表哥”!
一股暴戾的邪火直冲顶门,李宗棠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腰间枪套里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清晰地传递着诱惑。杀了他!就在这里!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民!
李将军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冷文笙脸上来回舔舐了好几遍。终于,一丝恍然和忌惮从他眼底深处掠过。他想起来了!这人……这人之前是跟在少帅身边的那个煞神!虽然只是个影子般的角色,但错不了!少帅的人……怎么会成了这秋老板的乡下表哥?
冷文笙的眼睛,极其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温和”地,再次迎上了李宗棠暴怒的视线。那平静之下,似乎潜藏着某种更可怕的东西——一种完全漠视生死、甚至隐隐期待对方动手的……疯狂?
最终,李将军鼻翼翕张,发出一声极其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冷先生要好好为少帅做活啊!”他猛地一甩袖子,动作之大,带起一股劲风!
“哼!”一声饱含暴怒、屈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的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
没理会一旁表情复杂的四姨太,转身,像一头被激怒又不得不暂时压抑的雄狮,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军靴踏在青石地面上,发出沉闷如鼓点般的巨响。
四姨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将军的怒火吓得花容失色,哪里还敢停留,慌忙提起裙摆,小跑着追了出去:“将军!将军您等等我呀!”
黑色的福特轿车带着一股宣泄般的怒气,引擎发出刺耳的咆哮,猛地窜了出去,卷起一阵呛人的烟尘,迅速消失在街角。
铺子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方才剑拔弩张、生死一线的紧张气氛骤然抽空,只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空白。阳光透过玻璃窗,静静地洒在那些华美的丝绸上,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浮动。
秋闻依旧紧紧抓着冷文笙背后的衣料,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她急促地喘息着,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贴在肌肤上,一片冰凉。直到那汽车引擎声彻底消失,她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抓住冷文笙衣料的手,缓缓松开。
她抬起头,望向身前那堵沉默的“墙”。
冷文笙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背对着她,身形挺拔,像一杆插进地里的标枪。阳光勾勒着他肩膀冷硬的线条,也照亮了他后颈处一道浅淡的、几乎被衣领遮住的旧疤痕。
秋闻的目光掠过他紧绷的后背,最后落在他脚边那条还在微微抽搐的鱼和那捆翠绿的青菜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酸涩和心脏依旧狂乱的悸动。
“憋佬,我就知道你不一般。”
然后,她抬起脚,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冷文笙的小腿肚——力道不大,却带着近乎蛮横的迁怒,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奇异的熟稔。
“还愣着干什么?”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已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甚至刻意加重了那种不耐烦的语调,“等着鱼自己跳进锅里吗?”
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动作带着一种夸张的、刻意为之的嫌弃,目光却飞快地从冷文笙紧握的拳头上扫过。
“还不快去做饭!”
冷文笙被她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态度弄得一愣,看着她那张卸下伪装后、明明白白写着“用完即弃”的脸,舌尖顶了顶腮帮,低低地哼笑一声,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委屈?
“啧,用完就扔,”他拎着菜篮,慢悠悠地朝厨房走去,经过秋闻身边时,脚步微顿,侧过头,目光扫过她线条优美的颈侧,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气音,“还踢我。”
那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秋闻只觉得耳根子“腾”地一下热了起来。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后退一步,柳眉倒竖,想也没想,那带着独特韵律的乡音便冲口而出,又急又脆:
“闭嘴!小狗!”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冷文笙的脚步彻底停住。他缓缓转过身,高大的身影在不算宽敞的过道里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将秋闻完全笼罩其中。他微微俯身,那张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脸,此刻离得很近,近到秋闻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某种她看不懂的暗流。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皂角和木屑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她周围的空气。
秋闻的心跳骤然失序,呼吸一窒,被他迫得下意识又往后退,脊背却已抵住了冰凉的柜台,退无可退。
冷文笙的视线牢牢锁住她微微泛红的耳根,嘴角勾起一个极浅、却意味深长的弧度,声音低沉得像耳语:
“那你记得给狗喂食。”
轰——!
秋闻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脸颊烫得惊人。那低沉的、带着戏谑和某种奇异暗示的话语,如同羽毛搔刮过心尖,让她又羞又恼,几乎是恼羞成怒地,抬手狠狠推了他胸膛一把!
“滚开!”
冷文笙被她推得顺势往后退了半步,却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带着一种奇异的愉悦感。他不再看她那烧红的脸颊,转身走进了厨房,将菜篮放在案板上。
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他平静无波的声音,仿佛刚才那点旖旎的暗涌从未发生过:
“盐没有了。姜也不剩多少了。”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去买点盐吧。”
秋闻还靠在柜台上,努力平复着狂乱的心跳和脸上的燥热。听到他这理所当然的指使,心头那股无名火又“噌”地冒了上来。她不会做饭,也从不沾手这些琐事,平日里不是下馆子就是随便对付。她梗着脖子,冲着厨房方向硬邦邦地顶回去:
“不去!你自己去!”
厨房里脚步声响起,冷文笙走了出来,高大的身影再次带来无形的压力。他手里捏着一块锃亮的、边缘被摩挲得圆润的鹰洋。他没有递给她,而是随意地放在了两人之间的柜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左转第三家,”他看着她,眼神平静,仿佛刚才那个在她耳边低语的人不是他,“赵记杂货铺。两包盐。”他顿了顿,补充道,“然后让店家给你拿几块姜。就说……炒菜用。”
秋闻瞪着那块在柜台上微微反光的鹰洋,又抬眼瞪向冷文笙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她一把抓起那块带着他指尖微温的银元,攥在手心,硌得掌心生疼。她用那婉转的乡音,带着十足的不耐烦,低声骂道: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这还用你说!”
她说完,像是要发泄那股莫名的憋闷,故意侧着身子,肩膀用力地撞了冷文笙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掀开珠帘,“哗啦”一声冲出了店门,融入了外面喧嚣的市声和午后有些晃眼的阳光里。
冷文笙站在原地,看着那串还在兀自晃荡、折射着细碎光芒的珠帘,抬手轻轻揉了揉被她撞过的肩头。阳光透过珠帘的缝隙,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跳跃。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终于在他向来冷硬的唇角缓缓漾开,无声地融化了眼底的寒冰。
“力气还挺大的。”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