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分,小小的后院天井里支起了方桌。一盏昏黄的电灯悬在头顶,在饭菜腾起的热气里投下摇晃的光晕。冷文笙的手艺确实没得挑,一盘油亮碧绿的清炒时蔬,一碗热气腾腾的冬瓜排骨汤,还有一道麻辣水煮鱼,香气勾得人食指大动。
可秋闻拿着筷子,除了水煮鱼可以让她驻留几下,其他的都入不了她的眼。她一下一下,用筷子尖戳着碗里白生生的米饭粒,把那块地方戳出一个小窝,眼神瞟着对面慢条斯理喝汤的男人,声音拖长了,“喂,我想吃鹅肉了。你什么时候做?”
冷文笙握着汤匙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穿过饭菜的热气,落在秋闻脸上。他放下汤匙,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窘迫:“这个季节的鹅,肉柴,腥气重,不好吃。”
“嗯?”秋闻不满地拖长了调子,筷子戳得更用力了,“那什么时候好吃?”
“鹅蛋,”冷文笙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循循善诱,“新鲜,滋补,还能美容养颜。”
对面那双眼睛立刻眯了起来,像只嗅到鱼腥的小猫。秋闻脸上那点故意装出来的不满瞬间烟消云散,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俏皮的弧度,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轻快软糯了几分:“……真的呀?那……行吧!说好了哦!”
看着她瞬间被哄好的模样,冷文笙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丝极淡的笑意,端起碗,继续喝他那碗似乎永远也喝不完的汤。
翌日午后,少帅府的书房。
阳光透过巨大的彩色玻璃花窗,在地上投下斑斓迷离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昂贵雪茄的醇厚气息和淡淡的硝烟味。陈嘉学背对着门口,双臂微张,正由两个低眉顺眼的绣娘仔细地丈量着尺寸,为他新制的军礼服做最后的调整。深蓝色的呢料在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冷文笙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他自顾自地坐到旁边那张宽大的真皮沙发上,端起茶几上早已凉透的黑咖啡,啜了一口。
“今天不用出任务,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舍得挪动金身,到我这儿来了?”陈嘉学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带着惯有的调侃,头都没回。他对着穿衣镜左右转了转,挑剔地审视着镜中自己挺拔的身姿。
“没钱了。”冷文笙放下咖啡杯,瓷器磕碰在玻璃茶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他站起身,径直走向那两个有些惶恐的绣娘,自然地张开手臂。
陈嘉学这才转过身,看着冷文笙被绣娘们围着量尺寸的样子,“啧,我说冷大杀手,你这身量……做衣服的钱,可得从你下个月的饷银里扣啊。”
“随你。”冷文笙眼皮都没抬一下,任由软尺在身上游走,声音冷得像块冰。
陈嘉学挥挥手,绣娘们如蒙大赦,抱着工具迅速退了出去。他慢条斯理地脱下那件半成品军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沙发扶手上,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衬衫。他坐进沙发里,翘起二郎腿,拿起银质的咖啡勺,慢悠悠地搅动着面前那杯热气氤氲的咖啡。
“搞不懂那些洋人,怎么这么喜欢喝这种苦哈哈的东西。”他状似随意地抱怨了一句,话锋陡然一转,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弧度,“对了,你最近怎么不去仙乐斯‘卖身’了?金盆洗手,从良啦?”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冷文笙瞬间绷紧的下颌线,才慢悠悠地继续道,“还是说……怕撞见什么人?”
“陈嘉学,”冷文笙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陈嘉学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拿起一块方糖,用银夹子夹着,放进冷文笙面前那杯凉透的黑咖啡里。方糖落入深褐色的液体,溅起微小的涟漪。
“喏,给你加点‘生活’的甜头。”他把咖啡杯往冷文笙那边推了推,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脸上是那种看好戏的、欠揍的表情,“说真的,要是哪天晚上,那位‘秋记’的秋老板心血来潮,也去仙乐斯寻点乐子,点男模的时候,好巧不巧,点的牌子翻过来,亮堂堂写着‘冷文笙’三个大字……你猜,她会是什么表情?嗯?”
“咳……咳咳!”冷文笙正端起那杯加了糖的咖啡,陈嘉学的话像根刺,扎进了他的喉咙。滚烫苦涩的液体猛地呛进了气管,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猛地放下杯子,咖啡在杯壁里剧烈晃荡,险些泼洒出来。他咳得眼角泛红,狠狠地瞪了陈嘉学一眼,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在他身上剜出两个洞。
他不再废话,径直走到陈嘉学那张宽大厚重的红木书桌前,拉开其中一个抽屉。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摞摞用牛皮纸封好的银元。他动作麻利地数出厚厚几叠,看也不看陈嘉学瞬间垮下来的脸,揣进自己的内袋里。
“还差三个月的。”冷文笙的声音带着咳嗽后的微哑,但语气斩钉截铁。说完,他再没看沙发上一脸“肉痛”的少帅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书房,玄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
“喂!喂!你这土匪!强盗!”陈嘉学气急败坏的喊声被厚重的房门隔绝在了身后。
“赵叔,给小姐支笔钱,让她约秋老板去仙乐斯喝茶。”
仙乐斯那浮华的喧嚣和呛人的香水味,隔着一层厚厚的天鹅绒帷幔,稍稍被挡在了包厢外。水晶吊灯的光碎在猩红地毯上,也碎在陈静姝精心描画的眉眼间。她摇着一柄洒金小折扇,扇柄上的流苏随着她下巴轻扬的方向晃荡,指向下面灯火辉煌、人影幢幢的舞池。
“秋老板,侬今朝来得是辰光!”陈小姐的声音带着点刻意压低的兴奋,凑近我耳边,“喏,看见没?今朝是仙乐斯那位顶顶难请的冷老板登台的日子!多少太太小姐捧着金山银山,就盼他一顾呢!”
冷老板?
秋闻顺着她的扇尖往下望。丝绒大幕徐徐拉开,金碧辉煌的戏台子上,管弦咿呀陡然拔高了一个调门。一道纤秾合度的身影踩着细碎的鼓点,水袖如流云般甩出,一个亮相。
油彩敷得极厚,勾出斜飞入鬓的凤眼,点着艳丽的朱唇。珠翠满头,在顶灯下折射出炫目的光。身段是无可挑剔的柔媚风流,眼波流转处,带着一种雌雄莫辨、勾魂摄魄的冷艳。
包厢里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气和赞叹。
秋闻的目光却像生了根,死死钉在那张浓墨重彩的脸上。那眉眼轮廓,那挺直的鼻梁线条,甚至他微微偏头时脖颈绷紧的弧度……剥开这层浮夸的油彩与珠光,底下那个冷硬的轮廓,一点点,无比清晰地浮凸出来。
冷文笙!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轰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不是惊,不是怒,竟是一种近乎荒谬的、压也压不住的兴奋!像陡然窥见了一个巨大而隐秘的宝藏。台上那人,水袖翻飞,莲步轻移,唱着婉转的调子,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身段,都与秋闻脑海中那个沉默寡言的人割裂又重合!强烈的反差像最烈的酒,烧得她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啧,这冷老板,架子是真真的大。”陈静姝摇着扇子,语气半是艳羡半是酸,“没点权势根基,没座金山银山,休想请他到包厢里喝杯茶。”她眼波流转,试探地瞥向我,“秋老板是贵客,可要试试?静姝或许能帮着递个话?”
点他?让他顶着这副妆容,穿着这身行头,坐到这里来?
秋闻猛地回过神,压下心头翻涌的奇异热流,嘴角勾起一个兴味的弧度,学着陈静姝的腔调:“点他做啥?怪没意思的。” 目光依旧胶着在台上那抹游移的身影上,我慢条斯理地褪下了左手无名指上那枚赤金镶嵌小粒翡翠的戒指——贵重是真的,却也是我日日戴着画样的。又顺手从精巧的珍珠手袋里捻出一箍好的钞票。
“啪嗒”一声轻响,戒指落在银元卷上。
包厢里几位小姐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陈静姝的扇子也停了摇。
陈静姝对着侍立在一旁的侍者招招手。那年轻侍者立刻躬身小步上前,双手捧着光亮的银托盘。
“喏,”秋闻把戒指和那卷钞票一起丢进托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略显安静的包厢里格外清晰,“这些银洋钿,你随意拿点吃茶。” 下巴朝舞台方向一扬,声音不高,“剩下的,还有这枚戒指,一道送到冷老板手上。”
侍者被这大手笔惊得眼皮一跳,连忙应声:“是!是!小姐放心,一定送到冷老板手上!” 他端着那沉甸甸的托盘,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陈静姝和旁边几位小姐交换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惊讶、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这个初来乍到、开着小小裁缝铺的“秋老板”,究竟是何方神圣,敢对仙乐斯的头牌如此阔绰。
陈静姝“唰”地一下展开折扇,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精明的眼睛,咯咯笑了两声,试图缓和气氛:“秋老板倒是个爽快人!出手这般大方,看来是真真欣赏冷老板的艺了?不过一个戏子罢了,寻个开心就好,可莫要太当真哟。”
秋闻的目光依旧落在台上,看着那个身影在追光灯下摇曳生姿,声音平淡无波:
“是呀,寻个开心罢了。陈小姐讲得对,戏子嘛……扮相好,身段好,看看就好。” 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尖叫,在翻腾——那身段!那水袖!那被油彩勾勒得极致冷艳又极致脆弱的线条!若能裁成旗袍的滚边,绣成披帛的云纹,印成时新的花布样子……秋记的橱窗,怕是要被那些追逐时髦的太太小姐们踏破门槛了!
后台弥漫着廉价头油、厚重脂粉和汗水混合的浑浊气味,像一块湿热的厚布蒙在口鼻上。冷文笙刚踩着密集的锣鼓点疾步退下,额角细密的汗珠立刻冲开了鬓边精心贴的片子,黏腻腻地糊在皮肤上。浓重的油彩腻在脸上,如同戴着一副沉重而冰冷的面具。心口却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突突地跳,一种极其糟糕的预感毒蛇般缠绕上来——秋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陈静姝带她来的?陈嘉学!那混蛋想干什么?
“冷老板!冷老板!”一个侍者端着银托盘,气喘吁吁地挤开杂乱堆着的戏箱和脂粉匣子,小跑到他面前,满脸堆笑,“有位顶顶阔气的女客打赏!指明给您的!”
托盘里,一卷红纸箍着的银洋,上面赫然压着一枚眼熟的戒指——赤金戒圈,嵌着一粒小小的、温润的翡翠豆子!正是秋闻日日戴在手上画图样的那枚!
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绷到极致的弦猛地断裂!那点侥幸瞬间被碾得粉碎!真的是她!她就坐在上面,看着自己这副鬼样子在台上扭捏作态!
冷文笙几乎是劈手夺过那枚戒指,冰凉的金属硌在汗湿的掌心,却像握着块烧红的炭。他猛地抬头,目光如淬了毒的利箭射向侍者:“哪个包厢?打赏的女客,长什么样?”
侍者被他吓得一哆嗦,托盘都差点没端稳,结结巴巴:“天……天字乙号!那位小姐,戴着……,头发烫着卷儿,穿……穿墨绿色丝绒旗袍的……”
天字乙号!冷文笙的心猛地沉下去,沉到冰窟里。他今晚的任务目标,那个掌握着军火走私线路的青帮堂口老头子,此刻就在天字甲号包厢!只隔着一道并不十分隔音的墙板!秋闻……她就在隔壁!她卷进来了!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油彩覆盖下的脸一片煞白。他捏着那枚小小的戒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几乎要将那金圈捏扁。不行!必须立刻见到她!让她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越快越好!
他抬脚就要往外冲,甚至顾不上卸掉这身沉重的行头。
“冷老板!冷老板留步!”班主矮胖的身影气喘吁吁地堵在了狭窄的过道口,满脸堆着谄媚又为难的笑,搓着手,“丙字号的李太太派人来催第三遍了!请您务必过去喝杯酒,您看这……”班主的目光扫过他捏紧的拳头和紧绷的身体,带着小心翼翼的哀求,“李太太的先生,可是警察厅的……”
后面的话像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冷文笙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丙字号……警察厅……任务目标在天字甲号……秋闻在天字乙号……几股力量像无形的绞索,瞬间勒紧了他的脖颈,几乎窒息。时间!他需要时间!任务必须在散场前完成,目标的车会在后巷准时出现,错过这次,再想无声无息地接近就难如登天!
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捏着戒指的手指缓缓松开,将那枚带着秋闻体温的小东西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边缘深深嵌进掌心肌肤。他深吸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呛得肺叶生疼,强行压下翻涌的杀意和惊惶,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油彩也盖不住的冰冷:
“告诉李太太,冷某……稍后便到。”
他转身,不再看班主那张如释重负的脸,走向角落里那张蒙着灰尘的化妆镜。镜子里映出一张浓墨重彩、毫无表情的脸,只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他对着镜子,一点点整理着歪斜的珠钗,动作缓慢而僵硬,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木偶。每一次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珠翠,都像是在触摸悬崖的边缘。秋闻……戒指……天字乙号……这几个词在他脑海里疯狂撞击、轰鸣。
黄包车的胶皮轮子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咯噔”声。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钻进车篷,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燥热。
秋闻靠在后座上,指尖无意识地在膝头虚空划动着,脑子里全是方才仙乐斯戏台上那惊鸿一瞥——冷文笙甩出的水袖弧度,折腰时衣料绷紧的流畅线条,珠翠在灯光下流转的光泽……灵感如同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师傅,快些!秋记裁缝铺!” 我忍不住又催促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秋记沉寂了许久的橱窗,终于要迎来一场风暴了!
车子刚在秋记紧闭的铺门前停稳,秋闻几乎是跳下车,随意将一块银元抛给车夫,摸出钥匙的手都有些抖。铜锁“咔哒”一声弹开,闪身进去,反手插上门闩,也顾不上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水洗过般的稀薄月光,跌跌撞撞冲向后间的工作室。
点亮桌上的绿罩子台灯,暖黄的光晕瞬间铺满桌面。一把抓过画本和炭笔,拉过凳子坐下,笔尖迫不及待地落在雪白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疾响。流畅的线条迅速勾勒出人体的轮廓,肩,腰,臀……然后,是水袖翻飞的意象,是珠玉点缀的华美,是油彩勾勒出的那种冷冽又妩媚的矛盾气质……一件件只在想象中存在的华服,在笔端疯狂地具象化。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窗外,更深露重,远处隐约传来梆子声,已是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