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日头跟下了火似的，烤得院子里的梧桐叶都打了卷。我家那台老旧吊扇在客厅天花板上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搅和着屋里闷热的空气，一点没让人觉得凉快。
桌上摊着本蓝皮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纸边都被风扇吹得微微卷了起来。我坐在小板凳上，眼睛盯着墙上的日历，心里跟长了草似的。高考完都快一个月了，录取通知书怎么还没信儿？
"若雪，想好报哪个学校了没？"对面木椅上的秦建斌突然开口，手里的草帽转得滴溜溜响。
我抬头看他，阳光从窗户斜着照进来，给他脸上的绒毛都镀上了层金边。要搁以前，我准得脸红心跳，可今天不知怎么，就觉得他那眼神有点飘忽，不像平时那么踏实。
"还没想好，等通知书来了再说吧。"我把额前的碎头发捋到耳后，"也不知道考得怎么样，万一..."
"别瞎说！"秦建斌把草帽往桌上一拍，打断我的话，"你平时学习那么好，肯定能考上！我估摸着，说不定这两天通知书就该到了。"
他这话听着是在安慰我，可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他老是拿眼睛瞟墙上的石英钟，手指还在膝盖上不停地敲着，好像有啥急事似的。
"你今天怎么了？这么坐不住？"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秦建斌动作一顿，脸上堆起笑，可那笑有点假："没啥，就是跟你一样，盼着通知书呢。你想啊，等你上了大学，咱俩..."
"渴死了，我去倒杯水。"我没等他说完就站起来。大热的天，听他说这些肉麻话，身上更不舒服了。
转身往厨房走的时候，我眼角余光瞥见秦建斌的头往我房间那边扭了一下。当时没觉得有啥，就径直去水缸舀了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瓢。
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稍微压下去点。正要端着水瓢回客厅，就听见我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建斌？你在我房里干嘛？"我朝着房间喊了一声，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话音刚落，那声音就没了。等我走到房门口，正看见秦建斌从书桌前站起来，手里还捏着张纸，慌慌张张地就往裤兜里塞。他动作太快，我没看清那是啥，只闻到一股特别冲的风油精味。
"没、没干嘛。"秦建斌转身过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眼神躲躲闪闪，"就是看你书桌有点乱，想帮你收拾收拾。"
我盯着他鼓鼓囊囊的裤兜，心里"咯噔"一下。桌上那个蓝色的风油精瓶盖没盖好，刺鼻的味道一个劲儿往我鼻子里钻。
就在这时候，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秦建斌慌乱的脸和另一些画面重叠在一起——医院惨白的天花板，秦建斌枯瘦的手拿着张泛黄的纸，声音嘶哑地说："若雪，当年我偷的是两份...晓曼那份，是我用名额换来的..."
还有我那两个没良心的儿女，撕扯着我手里唯一一张全家福照片，哭喊着："爸用前途换刘阿姨读书，你凭什么占着秦家主母位置？你这个没文化的黄脸婆！"
锥心刺骨的疼猛地从心口蔓延开来，像是有人拿把钝刀子在一下下割我的肉。我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我不是在医院病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我死死盯着墙上的日历，红色的数字刺得我眼睛疼——1987年7月12日。
我重生了？回到了我十八岁这年？回到了录取通知书刚寄到的时候？
秦建斌还在我房间里！他又要偷我的通知书！
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爬上来，激得我打了个冷颤。前世三十多年的委屈、不甘、痛苦和怨恨，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把我淹没了。
凭什么？我寒窗苦读十二年，凭什么让他偷了我的大学梦？凭什么我操劳一辈子，最后落得那个下场？凭什么刘晓曼那个女人能顶着我的名字去上大学，还让我的儿女为她说话？
不行！绝对不行！老天爷让我重活一回，我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若雪？你咋了？脸色这么难看？"秦建斌看我站在门口半天不动，伸手想来碰我的胳膊。
我猛地往后一躲，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神里那点慌乱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没什么。"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点，"可能是天太热了，有点头晕。"
得想个办法把他稳住，然后拿到证据。光凭我说，爸妈不一定会信，毕竟秦建斌在他们眼里一直是个实诚的好小伙。
"我妈让我去街口供销社买瓶酱油，晚上做你爱吃的红烧肉。"我把水瓢放在门后的水缸边上，转身就往外走。
"我跟你一起去！"秦建斌赶紧说。
"不用了，你在这儿等我吧，"我故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个不太自然的笑，"说不定待会儿通知书就来了呢？你帮我盯着点。"
这句话果然管用。秦建斌眼睛一亮，搓着手说："那行，你快去快回，路上小心点。"
我心里冷笑，表面上却装作啥也不知道的样子，慢慢悠悠地走出了院门。
一踏出家门，我撒腿就往院子角落里的杂物棚跑。前世我爸有台老式录音机，后来秦建斌说那玩意儿没用占地方，就给扔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个月的事！
杂物棚里一股霉味，我蹲在地上翻箱倒柜。蜘蛛网粘了我一脸，也顾不上擦。终于在最底下那个破木箱里摸到了硬邦邦的东西。
"找到了！"我差点叫出声来，赶紧捂住嘴。就是这台黑色的熊猫牌录音机，沉沉的，还带着冰凉的金属外壳。我按下播放键，里面传来"滋滋"的电流声，还好，没坏！
我摸出藏在里面的磁带，手有点抖，好不容易才把磁带装好。秦建斌，你等着，这次我要让你身败名裂！
悄悄溜回院子，客厅里没声音。我踮着脚尖走到我房间门口，果然，门虚掩着，里面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秦建斌压低了的自言自语。
我把录音机调到录音模式，轻轻放在门外面的鞋柜上，按钮"咔哒"一声轻响。不知道秦建斌听见没有，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深吸一口气，我故意把脚步踩得很重，还大声喊了一句："建斌，我回来啦！酱油买着了！"
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我推门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秦建斌慌慌张张地把一张薄薄的纸片从风油精瓶里捞出来，正要用桌上那张旧报纸擦呢！
那张纸！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土黄色的牛皮纸信封，上面印着"录取通知书"几个烫金大字！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秦建斌吓得手一抖，那张纸"啪嗒"掉在了桌子上。他脸都白了，嘴唇哆嗦着："若、若雪，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没说话，走到桌前，把那张还沾着风油精的录取通知书拿起来。刺鼻的味道熏得我头晕，可我心里却跟点了火似的，烧得厉害。通知书右上角已经被风油精泡得皱巴巴的，还染上了绿色的印子。
"这是什么？"我举着通知书，看着秦建斌。我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是、是你的通知书！"秦建斌慌忙解释，"我刚才帮你整理书桌的时候发现的，想着拿出来给你看看...谁知道不小心蹭到风油精了..."
"哦？是吗？"我冷笑一声，"那你刚才在这儿鬼鬼祟祟地干嘛呢？还拿报纸擦？"
"我、我就是想把风油精擦掉..."秦建斌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是吗？"我慢慢走到门口，拿起鞋柜上的录音机，按下了播放键。
秦建斌惊慌失措的声音从录音机里传出来，清清楚楚：
"糟了，她怎么这么快回来了...这通知书得做旧点才像我捡到的...要是被她发现了可咋办...晓曼还等着我给她结果呢...这次一定得小心点..."
录音还没放完，秦建斌"扑通"一声就跪地上了。他抓住我的裤腿，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若雪！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你听我解释！"
我看着他这副丑态，胃里直恶心。前世我就是被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骗了，以为他是真心悔改。现在想来，真是瞎了眼！
"解释？"我一脚把他踹开，录音机身在手里攥得死紧，"解释你为什么要偷我的录取通知书？解释你想怎么把它'做旧'？解释这个晓曼是谁？"
秦建斌被我踹得往后一仰，坐在地上半天没起来。他抬起头，眼睛通红，看我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似的。
"是！我就是想拿你的通知书！"他突然破罐子破摔地喊起来，"谁让你每次都考那么好？谁让你什么都比我强？凭什么你能上大学我就不能？"
"那是我的通知书！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气得浑身发抖，前世的怨恨加上今生的愤怒，让我恨不得撕了眼前这个人渣！
"怎么没关系？"秦建斌突然站起来，眼睛死死盯着我，"我是你对象！你的不就是我的？再说了，你一个女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要嫁人？我不一样，我是男人，我上了大学就能找个好工作，到时候风风光光地娶你，不好吗？"
"不好！"我想都没想就吼回去，"我的大学梦，用不着你来做主！秦建斌，我算是看透你了！"
秦建斌看着我，突然又换上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朝我走过来想拉我的手："若雪，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我保证，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我猛地后退一步，躲开他的脏手。这时候，他口袋里掉出来个东西，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是张电影票存根。
我弯腰捡起来，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一看——百货大楼电影院，今晚七点，《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百货大楼电影院...七点...
我的心猛地一沉。前世我好像听谁说过，秦建斌和刘晓曼最开始勾搭上的时候，就是老去百货大楼看电影。刘晓曼家条件比我家好，能弄到紧俏的电影票。
难道...这次偷通知书的事，刘晓曼也掺和进来了？秦建斌刚才录音里说的"晓曼"，就是刘晓曼？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子里越来越清晰。秦建斌一个人，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要是刘晓曼在背后撺掇...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电影票存根，指节都泛白了。心里的恨意像野草一样疯长。好啊，秦建斌，刘晓曼，你们真是天生一对！
秦建斌看我盯着电影票不说话，脸"唰"地一下又白了。他慌慌张张地想把票抢回去："这、这是别人给我的，我...我跟谁都没关系..."
"滚开！"我厉声喝道，把电影票紧紧攥在手心。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软弱。秦建斌，刘晓曼，你们欠我的，我要连本带利，一点一点地讨回来！
录取通知书被我小心翼翼地收进抽屉，锁好。录音机里的磁带，是我复仇的第一个武器。桌角那半瓶风油精还在散发着刺鼻的味道，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前世那个愚蠢的我。
窗外的蝉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太阳把地面烤得滋滋作响。1987年的这个夏天，注定不会平静。
我的大学，我自己上。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谁也别想再抢走属于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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