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只剩雨声在嘶吼
突然,云笙眼白一翻,身体直挺挺的倒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雨水顺着她散乱的发丝流淌,在苍白的脸上划出一道道水痕,让人分不清到底是雨还是泪。
疯狗站在三步之外,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她看着云笙倒下的身影,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报仇的念头在胸腔里翻涌,几乎要冲破皮肉。但她只是重重抹了把脸,弯腰抱起轻得吓人的云笙。
疯狗走得很慢,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动着脚步。临时搭建的草棚漏着雨,她把云笙放在最干燥的角落,然后跑去空荡荡的庙里利索的卷了一个烂草席。
露天的公堂上,云栖的尸体已经开始僵硬。疯狗用破席子裹尸时,手指碰到他冰冷的手腕,突然就跪了下去。额头抵着潮湿的地面,她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站起来。
疯狗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荒郊野岭间穿行,每一步都在泥泞中留下深深的血脚印。
终于,疯狗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停住——云洒生前曾在树前感慨过一句,他说……说这颗老槐树虽然丑,歪的像折断了腰,却浑身都是宝,有着极大的药用价值。
疯狗重重的跪在地上。来用带来的铁锹挖土,老槐树的树根繁杂,长时间的刨土,竟生生将铁锹给挖断了。疯狗转而用手刨土。起初还能感觉到碎石划破掌心的锐痛,到后来整双手都麻木得像是别人的。雨水混着血水渗进土里,把新翻的泥土染成暗褐色。
当碰到碗口粗的横生根时,疯狗就俯身用牙撕咬。槐树皮苦涩的汁液混着铁锈味在口腔爆开,木刺扎进牙龈也浑然不觉。吐出的木渣带着血丝,在泥水中像一簇簇猩红的虫卵。
坑越挖越深,疯狗半个身子都陷在土里。他看着被草席裹着的尸体时,发现云栖的脚踝还露在外面——那只总是穿着青布鞋的脚,现在惨白得像块冷玉。她突然想起不久前,云栖就是穿着这双鞋,背着她蹚过涨水的溪流去采艾草。
如今啊,物是人非,可明明只是过去了几天而已啊……
疯狗跪在土坑边缘,颤抖的双手轻轻托起那卷草席。席子边缘露出一绺青灰色的发丝,在雨中黏在席面上,像是不愿离去。她将云栖小心地放入坑底,草席落下的瞬间发出沉闷的声响,惊飞了树梢的乌鸦。
她抓起第一把土时突然僵住。泥土从指缝间漏下,落在草席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无数虫蚁在啃噬。这声音让她想起云栖生前碾药时的动静,那些晒干的草药在石臼里被研磨成粉的声响。
"云大哥……″疯狗哑着嗓子唤了一声,突然发狠地刨起大把泥土。土块砸在席面上,渐渐盖住那绺倔强的发丝。指甲缝里的血混着雨水,把每一捧土都染成暗红色。有几次她失控地扑到坑里,徒劳地想拨开刚盖上的土,直到摸到已经湿透的草席才停手。
埋葬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这样就能逃避什么。当最后一捧土盖上去时,疯狗突然用额头抵着新坟,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雨水顺着她的脊梁流下,在坟头冲出一道道小沟,像极了云栖生前教她认药时,在沙地上画出的草药纹路。
她摸索着将挖断的铁锹插在坟前,锹柄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手印。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像是天地间的一声叹息。
疯狗把挖出来的野蓟花栽在坟头——这是云栖最讨厌的杂草,说它浑身是刺却开最柔软的花。
云栖就像这野蓟草。
生命力顽强,浑身带刺,却偏偏开着最柔软的花。
一切落定后,褐色的土堆再也看不见云栖的身影。疯狗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所有的坚强都被打碎。
“为什么……"
疯狗的手指深深掐进坟前的湿土里,指甲缝里渗出的血丝在雨水中晕开。她望着新立的土堆,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忘恩负义?他们为什么站在他们自以为的制高点,随意伤害一个满心满意都是善良的人……"
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发梢滴落,混着眼眶里滚烫的液体一起砸在地上。远处县衙的灯笼在雨中摇曳,隐约还能听见衙役们放肆的笑声。
"声高就是正义吗?人多就是道理吗?"
她突然抓起一把混着血的泥,狠狠砸向远处。泥团在半空中就散了,像她此刻支离破碎的信念。
那些围观刑场时叫好的面孔,那些曾经受过云家恩惠却躲得远远的街坊,此刻都在她眼前晃动。
疯狗的喉咙里迸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那声音像是从五脏六腑里硬生生撕扯出来的,混着血沫和破碎的呜咽。她张着嘴,却几乎喘不上气,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抽噎,像条被扔上岸的鱼。
她的拳头疯狂地砸向地面,泥水溅在脸上、身上,和着泪水糊了满脸。指关节很快就被碎石磨得血肉模糊,可她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只是一下比一下更重地捶打着。指甲翻卷了,露出粉白的甲床,很快又被泥浆染成污浊的褐色。
"啊——!"她仰起头,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嘶吼。雨水灌进嘴里,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却还在不停地喊,直到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
疯狗脱力的趴在地上,偶尔从喉咙里溢出的几声抽泣,像是受伤的幼兽最后的呜咽。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衬得这雨中的坟前更加寂静。疯狗慢慢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许久许久,疯狗站起身,拖着麻木的腿,一瘸一拐的向“家″走去。
刚到达雨棚,便看见云笙紧皱着眉头,脸色散发着怪异的红。
疯狗颤抖的手抚上云笙的额头,立刻被那灼人的温度烫得一缩。少女苍白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像两团将熄的炭火。细密的汗珠不断从她发际渗出,将散乱的额发浸得更加湿润,一绺绺黏在滚烫的皮肤上。
"冷……”云笙无意识地呓语着,牙齿磕碰出细碎的声响。她的嘴唇干裂起皮,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呼出的气息灼热得像炭盆里腾起的热浪。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瘦得见骨的躯体上,随着每一次颤抖勾勒出嶙峋的轮廓。
疯狗发现云笙的手指正痉挛般地抓着草席,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刑场上的血垢。少女剧烈地咳嗽起来,脖颈绷出脆弱的线条,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一缕血丝从她嘴角溢出,在惨白的皮肤上划出刺目的红痕。
疯狗重重的叹息一声,小心翼翼的为云笙换上干衣裳,抱着云笙极不安稳的睡了一夜。
次日,疯狗出去买药。
云笙独自一人缩在哥哥生前睡过的的床榻上,裹着那件已经发硬的血衣。高热让她的视野忽明忽暗,每一次闭眼都能看见那支箭——它扎进哥哥胸口时发出的闷响,比此刻的雨声还要清晰。
"哥……别走……”她的手指在空中虚抓,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刑台上干涸的血迹。
"云当家私吞皇粮!"春杏尖利的声音刺入耳膜。梦中的场景扭曲变形,那些被哥哥救过的人突然都长出獠牙,他们围着刑台跳舞,而哥哥的鲜血正顺着台缝往下淌,染红了整条街道。
"不是的!"云笙在榻上剧烈挣扎,踢翻了床边的药碗。褐色的药汁在地上蜿蜒如蛇,"我哥救了你们...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你们都是坏人!坏人!”
……
高烧持续了七天。第七天夜里,栖云盟残破的窗棂外闪过一道惨白的闪电。云笙突然睁开眼睛,瞳孔在黑暗中微微发亮,闪过一丝狠厉。她摸到枕边那个被血浸透的香囊——针脚歪斜的梨花已经被染成暗红色。
雨停了……
疯狗端着米粥进来时,看见云笙坐在铜镜前梳头。镜子里的少女瘦得颧骨凸出,眼睛里却烧着某种令人心惊的东西。她拿起剪刀,咔嚓一声绞断了垂到腰际的长发。
"我要做仵作。"
疯狗手里的碗差点摔在地上。她看着云笙从哥哥的医箱底层取出一本手札,封皮上用俊秀的楷书写着《洗冤录要》。云笙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指甲掐进纸页里。
"你哥不会同意。"疯狗抓住她的肩膀,"那是要舔尸油、摸腐肉的勾当!到时候,怎么找良家?"
云笙突然笑了。她撩开额发,露出那道被父亲用火钳烫的疤:“疯狗姐,我们这种人,还配谈‘良家’?”
陶罐里的液体咕嘟冒泡,映得她瞳孔发绿。
三日后,云笙跪在义庄潮湿的地面上。老仵作徐三的独眼在她身上来回扫视,黄板牙间喷出带着腐臭的酒气:"小娘子细皮嫩肉的,受得了这个?"他踢了踢脚边那具溺死的女尸,尸体已经泡得发胀,皮肤呈现出诡异的青白色。
云笙直接把手伸进女尸张开的嘴里。腐烂的黏膜触感像潮湿的苔藓,指腹碰到牙齿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她抠出一块黑绿色的牙垢,在徐三震惊的目光中舔了上去。
"苦的。"她面不改色,"砒霜中毒,死亡时间超过十天。"
徐三的独眼眯了起来。他忽然抓住云笙的手按向女尸下体:"摸这里!处子骨合如莲瓣,妇人骨开似蚌壳..."枯树皮似的手故意在她手背上摩挲,酒臭的呼吸喷在她耳畔。
疯狗在房梁上握紧了匕首。她看见云笙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掌心,脸上却露出温顺的微笑:"师父教的是。这具女尸耻骨夹角约七十度,应是生育过的。"
夜色如墨,云笙在油灯下翻阅哥哥的手札。疯狗看着她用银钗在县志上一个个勾出名字——赵阿婆、跛脚阿三、春杏...最后那个名字被反复圈画,墨迹透到纸背:青州县令王世仁。
"今天徐三摸你手了。"疯狗突然说。
云笙头也不抬地继续誊抄《洗冤录要》:"他活不过两个月。"灯光在她睫毛下投出扇形的阴影,一双眼睛透着隐忍嗜血的光芒。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云笙新剪的短发上。发梢参差不齐,像被什么野兽撕咬过。她摩挲着验尸用的银钗,忽然轻声哼起哥哥教她的采药歌谣。歌声甜润如初,银钗却在石板上磨出刺耳的声响——钗尖渐渐被磨成锋利的三棱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一个月后,知县府邸的暖阁里飘着甜腻的熏香,混着炭火的热气,熏得人昏昏欲睡。
王世仁的小妾——春莺,正斜倚在软榻上,指尖蘸着新得的胭脂,一点一点往唇上抹。这胭脂是知县一个月前赏的,说是江南来的稀罕物,连正房夫人都没份,她对这个爱不释手,几乎天天都用。她对着铜镜抿了抿唇,满意地瞧着镜中那张娇艳的脸。
可突然,她的手指僵住了。
镜中的自己,嘴角竟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不是笑,而是一种诡异的、僵硬的抽搐。她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手指猛地抓住胸口,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
"老、老爷……"她挣扎着转头,看向正坐在炭盆旁喝茶的王世仁。
王世仁抬头,正对上春莺那双瞪大的眼睛——她的瞳孔已经散了,可嘴角却还保持着上扬的弧度,像是在笑。
"砰!"
春莺的身子重重栽倒在地上,打翻了炭盆,火星四溅。
当晚,县衙的停尸房里,云笙戴着麻布手套,指尖轻轻拨开春莺的衣领。
尸体已经泛出青紫色,可嘴角的弧度仍未消失,像是凝固在死前那一刻的诡异笑容。
"大人,"云笙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是慢毒。"
王世仁站在一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胡说!她分明是心悸猝死!"
云笙没理会他的咆哮,只是用银钗轻轻挑起春莺唇上残留的胭脂,凑到烛火旁。银钗的尖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
"砒霜混乌头碱,"她淡淡道,"下在胭脂里,每次涂抹,毒素便渗入唇肤一分。"她抬眼,看向王世仁,"而这盒胭脂,是大人您亲手送给夫人的,对吧?"
王世仁的脸色瞬间惨白。
公堂上,知县夫人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大人明鉴!妾身怎会害自家妹妹?定是有人栽赃!"
云笙站在一旁,唇角微勾。
疯狗蹲在房梁上,冷眼瞧着堂下众人的魂色——知县夫人的魂光里缠绕着猩红的丝线,那是杀意;王世仁的魂色浊黄发绿,正疯狂扭曲着,像条被踩住尾巴的毒蛇。
"啪!"惊堂木重重拍下。
"大胆刁妇!"新任的判官厉声喝道,"证据确凿,还敢狡辩?"
知县夫人猛地抬头,突然指向王世仁:"是他!是他逼我做的!他说春莺知道了他的秘密——他私吞朝廷赈灾粮,还、还害死了前任县令!"
堂下一片哗然。
王世仁瘫坐在地上,官帽歪斜,魂色里的浊黄正被无数灰黑色的怨气吞噬。
云笙站在阴影里,轻轻摩挲着袖中的银钗。
三日后,王世仁被革职流放。
雨水淅沥,青石长街上积着浅洼,倒映着囚车摇晃的黑影。王世仁蜷缩在木栅栏里,官袍早被扒去,只穿着一件发黄的里衣。
百姓围在道路两旁,烂菜叶、臭鸡蛋砸在囚车上,黏腻的蛋黄顺着木栏往下淌。有人朝他吐唾沫,有人高声咒骂,更有人把馊了的粥泼在他脸上。王世仁缩着脖子,浑浊的眼珠子四下乱转,突然在人群里看见了她—— 云笙。
她站在一盏残破的灯笼下,火光映着她半边脸,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没有愤怒,没有讥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看一具摆在验尸台上的腐尸
报应来得太快。
疯狗蹲在屋顶上,冷眼瞧着知县的魂色——原本油黄发绿的浊光,此刻正被无数灰黑色的丝线缠绕,像被蛛网裹住的蛾子,挣扎不得。那些丝线,是恨,是怨,是这些年被他害死的人留下的诅咒。
云笙没动,只是轻轻摩挲着袖中的银钗——钗尖早被磨成三棱放血槽,寒光凛冽。
疯狗知道她在想什么。
死?太便宜他了。
云笙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在惨白的皮肤上蜿蜒出狰狞的红痕。
她突然低低笑起来,笑声像碎瓷刮过石板。她就要让那个高高在上的县令大人尝尝被千夫所指的滋味,要让他跪在菜市口听着"贪官去死"的咒骂,要让他那双养尊处优的手去掏粪坑、搬尸首,要让他夜夜被冤魂的惨叫惊醒……
这一次,该轮到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流放的队伍渐行渐远,云笙转身走入暗巷。疯狗从屋顶跃下,跟在她身后。巷子深处,一个瘦骨嶙峋的乞丐正蜷在墙角啃着半块发霉的饼——是当年作伪证的赵阿婆。
云笙的脚步停了一瞬。
疯狗看见她的指尖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可最终,她只是从袖中丢下一块碎银,银锭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赵阿婆抬头,浑浊的老眼对上了云笙的视线。
那一瞬,老妇人的瞳孔骤缩,像是见了鬼。
云笙没说话,只是轻轻勾了勾唇角,转身离去。
疯狗跟在她身后,忽然笑了。
——这才是最狠的报复。
让他们活着,清醒地、痛苦地活着,日日回想自己做过的事,夜夜梦见自己害过的人。
远处,一株野梨树在夜风中摇晃。惨白的花瓣飘落在积血的石板上,像极了那个雨夜被血染红的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