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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栖

梦长铭

疯狗第一次见到云栖,是在青州城外破败的药王庙里。那是梅雨季最潮湿的时节,连绵的雨水泡烂了庙门朱漆,门楣上"悬壶济世"的匾额歪斜着,被虫蛀出蜂窝状的孔洞。

  她赤脚踩在积水的地砖上,青苔在趾缝间滑腻如蛇。潮湿的霉味混着草药苦涩的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裹得人喘不过气。庙堂深处,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弯腰给满身脓疮的老者换药。他粗布衣衫的后背洇出深色汗渍,动作却轻得像在对待初生的婴孩。

  疯狗盯着他头顶盘旋的魂色——深褐如陈年血痂的颜色。她见过这种颜色。赌坊里卖儿鬻女的赌徒,衙门里草菅人命的差役,都是这样污浊的褐。可眼前这个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粗糙却温柔,眉骨上横着一道旧疤,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却像晒透的稻谷般温暖。

  "新来的?"他抬头,递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粥。陶碗边缘有个小豁口,米粒间浮着几片野菜叶。"喝完帮忙晒药材。"

  疯狗没接。她盯着他腰间那个褪色的旧香囊——针脚歪斜得像蜈蚣爬,显然是孩童的手艺。

  "云栖。"他并不介意她的戒备,把碗塞进她手里时,掌心的茧子刮过她手背,"栖云盟的,不是什么好人,但能给你口饭吃。"

  疯狗嗤笑出声:"杀人犯?"

  云栖的手顿了顿。供桌上的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将他半边脸照得忽明忽暗。他没否认:"嗯,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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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疯狗留了下来。她本可以走,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容身之处——城南乞丐帮的草棚,码头苦力们的通铺,甚至妓院后厨的柴房。可云栖头顶的褐色魂丝太奇怪了,它们不像其他杀人犯那样狰狞如荆棘,反而像老树的根须,温柔地缠绕着每一个靠近他的人。

  第三日深夜,疯狗在药棚堵住了独自碾药的云栖。月光从茅草棚顶的缝隙漏下来,把他碾药的身影切成碎片。药碾子咕噜咕噜的声响里,她突然开口:"手上的伤不像干活留下的。"

  云栖的动作没停。疯狗盯着他指节上细密的疤痕——那分明是刀刃反复割开又愈合的痕迹。

  "六年前,剁骨刀砍的。"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油灯的光把他影子投在棚壁上,扭曲如困兽。

  疯狗看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帕子。帕子边缘已经起毛,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一朵梨花,针脚比香囊上的还要拙劣。

  "那晚也下雨。"云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我爹说,县太爷家的痨病儿子需要六岁女童'冲喜',能换二十两银子。"

  疯狗看见他指节泛白,褐色魂丝里突然透出几缕金线,像是血痂里开出的野花。药碾子里的当归被碾成粉末,苦涩的香气弥漫开来。

  "笙儿当时就躲在柜子里。"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现在她能分得清三百种药材,却还是绣不好一朵梨花。"

  疯狗没说话。她忽然明白,这褐色不是罪恶——是血干涸后的颜色,是浸透苦难却依然柔软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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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栖云盟的名声渐渐传开。疯狗跟着云栖,见过太多人——饿得啃树皮的流民浑身溃烂得像被虫蛀空的木头;被丈夫打得半死的妇人眼眶青紫如腐烂的李子;还有那些蜷缩在墙角的孩子,肋骨分明得像搓衣板。

  云栖从不拒绝任何人。他的褐色魂丝像一张网,兜住了那些即将坠入深渊的生命。疯狗见过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照顾瘟疫患者,见过他脱下外衫裹住冻僵的老乞丐,也见过他把最后半块饼掰成三份分给逃荒的母子。

  可疯狗也听见了那些闲言碎语。

  "装什么善人?"酒馆里,一个穿着绸缎的胖子嗤笑,肥厚的嘴唇上沾着酒沫,"谁不知道他杀亲弑父?指不定贪了朝廷多少赈灾粮!"

  "就是!"旁边尖嘴猴腮的男人附和,黄板牙间喷出唾沫星子,"我听说啊,他救的那些女人,晚上都得去他房里'报恩'……”

  疯狗捏碎了酒碗。瓷片扎进掌心,血珠滚落在油腻的桌面上。她认得这些人——三天前,他们还跪在栖云盟门口,额头磕得鲜血直流,求云栖救他们染疫的家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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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那日疯狗和云栖刚从山上采药回来,背篓里装着新挖的黄芪。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云栖边走边教她辨认路边野菊的药性。

  栖云盟门前围满了人。县衙的差役们挎着腰刀,铁链哗啦作响。五个面黄肌瘦的"苦主"跪在堂前,声泪俱下地控诉云栖私吞皇粮。疯狗认识他们每一个人——

  赵阿婆,云栖连续半个月熬夜给她针灸,治好了她瘫痪多年的腿;跛脚阿三,云栖亲自上山给他找接骨的草药,自己却摔断了左手小指;还有那个叫春杏的姑娘,云栖从她酗酒的丈夫手里救下她三次,最后一次肋骨挨了一记闷棍,咳了半个月的血……

  "云当家给我们吃的都是霉米!"

  "他夜里摸进女眷的屋子……”

  "我亲眼看见他偷藏官银!"

  谎言越说越真,到最后,连疯狗都恍惚了——这些人脸上的愤恨那么真实,扭曲的面容在火把照耀下如同恶鬼。春杏甚至撕开自己的衣领,露出锁骨上的淤青作证。

  "放屁!"疯狗终于爆发,喉咙里挤出野兽般的低吼,"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

  有人从后面勒住她的脖子。麻绳陷入皮肉,她挣扎着,牙齿龇出唇外,涎水混着血丝往下淌,活脱是条疯狗。人群哄笑起来,有人往她脸上扔烂菜叶。

  云栖自始至终没辩解。他黑色的眸子暗沉沉的,闪烁着令人难懂的光芒。云栖一直给疯狗一种沉稳的感觉,起先她以为是因为云栖的身材高大,厚厚的手掌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如今他才知道,那哪是什么沉稳?那分明是见过黑暗之后的麻木!

  “为什么……为什么不辩解!?”疯狗在内心疯狂的尖叫着,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云栖,仿佛要将他看透。可他仅仅只是跪在公堂上,看着那些人嘴唇一开一合,无动于衷。他背后"明镜高悬″的匾额蒙着厚灰,坐在案台上的判官面色油光,嘴唇留着势力的笑……

  突然,云栖看向他的妹妹,在这世上他是妹妹唯一的是亲人了,若是他死了,妹妹该何去何从?云栖脸上的麻木渐渐散去,他从小到大就被人指着脊梁骨,说弑父,弑父,弑父。可那哪是他的父亲?那明明是恶魔!!他们明明什么都不懂,却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嘴里“啧啧″地咂摸着,表情怪异的扭曲着,以此来体现自己道德的高尚。

  

  他赎了这么多年的罪,想要平复自己的良心,到头来竟是这般下场吗?——忘恩负义,无中生有,利欲熏心。

  

  他抬起手想要反抗,挣扎的欲从地上站起来,他的眸子变得通红,闪着嗜血的光芒。人群炸开了锅“他要杀我们灭口了!救命啊!还请判官为我们做主……”

  

  乱箭射来时,疯狗挣脱了束缚。她扑上去,却只接住云栖坠落的躯体。血浸透他的前襟,温热如那晚他第一次递给她的粥。她数不清有多少支箭——七支?十支?有一支甚至穿透他的胸膛,箭镞抵在她心口,冰凉如蛇信。

  雨又下了起来,冲刷着刑台上的血迹。疯狗抱着云栖,听见人群渐渐散去的声音。有人啐了一口:"死得好!"几个差役正在瓜分栖云盟的药材,绸缎商抢走了云栖常坐的那把藤椅。

  她抬起头,看见那些人的魂色——衙役的浊黄如脓,知府的深褐发黑,围观者的灰败似腐……..原来这世上最脏的,从来不是灵魂的颜色,而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心。

雨幕中,疯狗看见云笙悄悄捡起了哥哥掉落的香囊。少女的面色悲伤,灵魂泛起了令人怜惜的紫。她望向周围的人们,眼里满是是不可置信,满是刻骨的绝望。

  她当然知道。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哥哥不是坏人——那双粗糙却温柔的手,从未真正伤害过无辜之人。

  她当然知道哥哥始终爱着自己—— 哥哥望向自己的目光,一直都是温柔宠爱的。

  她当然知道,最后那一刻,哥哥挣扎着起身,仍是为了她……

  为了让她活下去。

  "如果不是我……"

  这个念头像一把生锈的刀,狠狠剜进她的心脏。

  如果不是她,哥哥便不会在雨夜举起剁骨刀,背上弑父的骂名,从此被世人戳着脊梁骨唾骂。

  如果不是她,哥哥大可放下一切束缚,凭着一身健硕筋骨和狠厉手段,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如果不是她……

  "哥——!!"

  大颗大颗的泪珠砸落,她终于崩溃,放声痛哭。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混着雨水滚进嘴角,咸涩得像是吞下了整片苦海。她死死攥着哥哥早已冰冷的衣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可再深的疼痛,也抵不过胸腔里那股几乎将她撕碎的悔恨。

  她哭得浑身发抖,像是要把这些年压抑的眼泪全部流干。哭声凄厉,在空旷的刑台上回荡,却再也唤不醒那个会温柔摸她头发的人。

  这世上最痛的,不是死亡。

  而是活下来的人,再也无法偿还那份沉甸甸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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