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江户川乱子

江户川乱子亲启：

北平的秋意正浓，满街的枣子扑簌簌地往下掉，踩在红砖道上发出沙沙声响，仿佛是在为你送行。得知你即将返回日本，我心里就像被秋风拂过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说不清是忧愁还是期盼——忧愁的是往后国文课少了一个能与萧红争得脸红脖子粗、争论“阿Q究竟是否活该”的知己，期盼的是你那句“用文字架桥”的誓言，终于有人敢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中迈出坚定的一步

你走后，我们替你守着北平的秋光

九一八事变的战火仍在东北肆虐，街头报童的嗓子早已喊哑，可胡同深处的老太太依旧执着地教孙儿背诵“王师北定中原日”。萧红前些日子南下上海，临行前将她那本《生死场》的手稿郑重塞给我，再三叮嘱：“务必交给乱子，让她看看东北的土地究竟如何在哭泣。”这姑娘嘴上一向强硬，却偷偷在你常坐的课桌上刻下一句“石川啄木的月亮，与李白的月亮一样圆”——你看，即使隔着千山万水，文人的心意总能在诗句里悄然相通。

我仍在坚持为孩子们创作，只是如今笔下的“母爱”二字，多了几分你曾提及的“沉甸甸的担当”。前日整理书架时，偶然翻到你夹在《繁星》里的樱花书签，那粉嫩的花瓣早已干枯，却忽然让我想起你总说日本茶道讲究“和敬清寂”，可你翻译《论语》时，眼里闪烁的光芒分明比富士山巅的日出还要炽热。你说孔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教诲，该让更多东瀛青年听见，那时你指尖划过竹简的模样，至今仍清晰如昨

死对头的约定，比铁轨更绵长

你在信里说要在横滨开一家“青筠堂”，专卖中日文的典籍。好啊，待我们把北平的风雪熬尽，定要带着艾青新出的《大堰河》去敲你的门扉。萧红还放话了，届时非要与你辩个明白：究竟是她笔下东北黑土地的苦难更戳人心窝，还是你翻译的石川啄木俳句更催人泪下。你还记得吗？去年在图书馆，你们为了“文学是否该为现实呐喊”争得茶水泼了一桌子，如今想来，那样的时光竟成了奢望

对了，上次帮你收拾课桌，发现了那页没写完的《楚辞》译稿。最后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旁边，你画了一只衔着竹子的青鸟，左翼绘着皑皑富士山，右翼描着蜿蜒长城。我们小心翼翼将这页稿纸夹进鲁迅的《呐喊》里，扉页还贴着萧红剪的枫叶——她说这叫“文化的信物”，等你哪天真的把两国文字的桥梁搭建起来再回来取回这份“约定”

此去山高水远，记得给文字备把伞

听说你将乘火车过山海关，若途经那片苍茫原野，替我们多看两眼故国的秋山吧。你行李箱里的《楚辞》译稿，我们偷偷替你补了一段注脚：“凤凰涅槃并非烧焦的羽毛，而是灰烬中破土而出的新竹。”就像你总说的，竹子最是坚韧，哪怕被风雪压弯，也会在春日里重新挺直腰杆

随信附上两张北平的落叶，一张夹着我龙飞凤舞的纸条，上面写着“江户川乱子你个书呆子，若敢在日本偷懒，回来定要罚你抄《野草》十遍”；另一张则是谢婉莹她写下的新句：“若逢樱花落尽时，便是文字重逢日。”信纸边缘还沾着些许砚台里的墨渍，是昨日替你描补富士山轮廓时不小心染上的，倒像是给这离别添了几分墨色的温柔

我们都在盼着你的《论语》日译本问世，说好了要做第一个读者。若在翻译中遇到困惑，就想想鲁迅说的“笔杆子既能架桥也能铸剑”，想想郭开贞先生在甲骨文里坚守的家国情怀。愿扶桑的风能带着你的笔尖永远朝着光明的方向前行

萧红、谢婉莹（冰心）

民国二十一年秋 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