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四月的夜,雨丝像细碎的玻璃碴子,从老旧的霓虹灯牌上滚下来,砸在沈栀的伞面上,发出轻而尖的声响。
她拢了拢风衣口袋里的诊断报告,薄薄一张纸,却被她攥出了潮热的褶皱。
“右肺下叶占位性病变,考虑恶性。”
八个字,像八颗钉子,钉进她二十六岁的春天。
医院门口的红灯漫长。
她低头数斑马线,数到第七根,忽然听见有人喊——
“阿栀?”
那声音穿过十年光阴,仍旧带着少年特有的清冽,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她结痂的旧伤。
沈栀转身,雨幕里,周执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对面。
他比记忆里高,西装挺括,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左臂挽着个穿白色长裙的女孩。
女孩小腹微隆,正仰脸问他:“阿执,你认识?”
周执没回答,只是盯着沈栀。
他眼底的情绪太浓,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山火,烧得她眼眶发疼。
红灯跳转绿灯。
人流涌动,他们却被钉在原地。
沈栀先笑了,嘴角弯出恰好的弧度:“好久不见。”
她声音平稳,指甲却掐进掌心。
——不能哭。
——至少在周执面前,不能哭。
女孩好奇地打量她,忽然惊喜地“呀”了一声:“姐姐,你和我同名!”
沈栀怔住。
周执终于开口,嗓音低哑:“她叫温栀,温暖的温。”
顿了顿,又补一句,“我未婚妻。”
未婚妻三个字,像三块冰,砸进沈栀的胃里,瞬间沉底,冷得她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
温栀毫无察觉,亲昵地晃了晃周执的手臂:“阿执,我站累了,不是说好带我去喝陈记的桂花粥吗?”
周执“嗯”了一声,目光却没从沈栀脸上移开。
雨更大了,沈栀的伞沿开始滴水,一滴,两滴,恰好落在她鞋尖。
她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的雨夜,周执把唯一的伞塞进她手里,自己冲进雨幕,背影瘦得像一根倔强的竹。
那时他说:“沈栀,我淋点雨没事,你别感冒了,明天还要上台领奖。”
可明天再也没有领奖台了。
她亲手把名额让出去,换来他一句“谢谢”,和此后十年的杳无音讯。
“你脸色很差。”周执忽然说。
沈栀下意识把诊断书往口袋里又塞了塞:“有点感冒。”
温栀吐了吐舌头:“最近流感可凶了,姐姐也要多保重呀。”
她笑得甜,小腹在灯下隆起温柔的弧度。
沈栀想,原来周执喜欢这样的女孩——像四月最暖的风,没有尖锐棱角,不会把秘密藏进骨血。
绿灯再次跳转红灯。
周执终于收回视线,揽着温栀转身。
擦肩那一瞬,沈栀听见他极轻极轻地问——
“当年为什么骗我?”
声音低到只有她能听见。
沈栀没回头,只是扬起伞沿,让雨水盖住自己的眼睛。
“周先生,您认错人了。”
她往前走,脚步稳得像踩在刀尖上。
身后,周执停在原地,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温栀仰头问他:“阿执,你怎么了?”
他低声答:“没事,风迷了眼。”
雨幕深处,沈栀终于松开拳头。
诊断书被汗水浸透,墨迹晕开,像一朵黑色的花。
她想起医生最后的叹息:“沈小姐,如果早点发现……”
早点?
她哪有什么早点。
十年前那个雨夜,她把“早点”连同心跳一起,塞进了周执的书包。
而现在,他怀里揽着另一个“栀”,一步一步,走出她仅剩的春天。
街角24小时便利店还亮着灯。
沈栀推门进去,买了一包最便宜的薄荷糖。
撕开包装,辛辣的凉意直冲鼻腔,呛得她眼泪直流。
店员小声问:“小姐,您没事吧?”
她摇头,把糖纸攥进掌心,锋利的边缘割破皮肤,渗出一粒血珠。
——原来疼到极致,是哭不出声的。
玻璃门外,雨势渐歇。
远处,周执的车灯亮起,暖黄的光束穿过雨帘,像一条无声的河流,把旧时光与旧人,隔在彼岸。
沈栀站在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单薄得几乎透明。
她低头,在收银小票背面写了一行字——
“周执,我不要你了。”
写完,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转身时,一阵风掠过,纸团又滚回脚边。
像那年没说出口的告白,兜兜转转,终究回到她手里。
凌晨两点,沈栀回到出租屋。
楼道灯坏了,她摸黑爬上五楼,钥匙却怎么也插不进锁孔。
黑暗里,她忽然蹲下去,抱膝抵着门,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低的呜咽。
像受伤的小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悄舔舐伤口。
手机屏幕亮起,是医院发来的复查提醒。
她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砸在地板上,溅起细小的尘埃。
“周执,”她轻声说,“我真的……没有下一个春天了。”
凌晨四点,沈栀被疼醒。
像有人拿一根细铁丝,沿着肺叶缓慢勒紧,每呼吸一次,铁丝就嵌进肉里一分。
她侧身蜷成虾米,额头抵着冰凉的墙壁,数心跳——一、二、三……数到二十七,疼劲稍缓,才摸索着下床找药。
止痛药在厨房顶柜,白色塑料瓶,标签被油烟熏得发黄。
她踮脚去够,指尖碰到瓶身,却听见“咔哒”一声脆响——
老旧的柜门螺丝松动,整瓶药连同一叠尘封的试卷“哗啦”砸下来。
试卷封面写着:2014级高三(7)班,沈栀。
墨蓝色墨水,被岁月晕成毛边,像一滩不肯干涸的泪。
她蹲下去捡,指尖刚碰到纸角,一张对折的便签滑落。
【周执:明晚九点,实验楼天台,不来你就死定了。】
落款是17岁的沈栀,字迹飞扬跋扈,末尾还画了一只炸毛的猫。
沈栀怔了片刻,忽然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咳成一团,血丝溅在地板上,像锈红的梅。
药片刚吞下去,喉咙苦得发麻。
她抱着试卷坐回床边,窗外天光微亮,灰蓝色的云层像没洗干净的纱布。
手机震了一下,是主治医生程叙——
【沈小姐,病理结果出来了,分化程度不高,建议尽快住院。如果你经济上有困难,我可以帮你申请基金。】
沈栀盯着“基金”两个字,指尖微微发抖。
十年前,她也申请过一笔基金,最后却让给了周执。
那时她撒谎说:“我爸赌博欠债,我反正考不上清北,不如成全你。”
周执红着眼眶,把存折塞进她手里:“沈栀,我欠你一条命。”
后来,那笔钱成了他出国的第一笔学费。
而她留在南城,白天在便利店收银,晚上替人代笔写情书,攒大学学费。
再后来,她没攒够,母亲病逝,她连最后一程都没赶上。
窗外,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
沈栀把试卷重新叠好,用旧丝带捆紧,塞回柜子里。
她洗了个冷水脸,镜子里的人瘦得颧骨凸出,眼下青黑,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草稿纸。
手机又震,这次是高中班级群——
【班长顾笙:@所有人,周六母校百年校庆,老班念叨你们好几届了,能来的都来吧!】
下面一排“收到”,夹杂几张旧照片。
沈栀点开,照片里十七岁的周执站在她身后,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悄悄揪她马尾。
她笑得见牙不见眼,背后是盛开的玉兰,白得像一场来不及醒的梦。
沈栀退出群聊,却在“可能认识的人”里,看到周执的新微信头像——
温栀捧着一束小苍兰,贴在他肩头,两人无名指上的对戒闪着细碎的光。
她盯了足有十秒,最终按下“添加到通讯录”,备注空白,验证消息也空白。
像一场无声的对赌:如果通过,就是命运施舍;如果拒绝,就当从未重逢。
出乎意料,几乎瞬间通过。
对方正在输入……
沈栀心跳如鼓,下一秒,消息弹出——
【周执:昨晚为什么去医院?】
她指尖悬在屏幕上方,良久,回了两个字:
【体检。】
对面沉默。
沈栀补了一句:【听说你要当爸爸了,恭喜。】
这次回得很快:【孩子不是我的。】
短短五个字,像五把刀,生生剜开她结痂的疑惑。
沈栀还没反应过来,第二条消息紧接着跃入眼帘——
【温栀是我姐姐留下的遗腹子,她临终托我照顾。】
沈栀的呼吸骤然停滞。
十年前,周执出国前夕,她亲眼在机场看见一个女孩扑进他怀里——
那女孩仰头喊他“阿执”,笑容明亮,眼角一颗泪痣,与温栀如出一辙。
原来不是新欢,是旧债。
而她,连质问的资格都没有。
手机从掌心滑落,砸在地板上,屏幕裂出一道闪电纹。
沈栀弯腰去捡,眼前却猛地一黑——
肺里那把铁丝终于勒断了某根血管,腥甜的血涌上喉咙,她扑到洗手池,呕出一口暗红。
水流冲走血色,却冲不走镜子里那双通红的眼睛。
她撑着台面,一字一句,像对空气发誓——
“沈栀,别再犯贱了。”
门铃就在这时响起。
猫眼里,程叙穿着白大褂,手里拎着一袋热豆浆,眼底的疲惫比晨曦还重。
“我猜你没吃早饭。”他晃了晃袋子,“顺路。”
沈栀没开门,隔着门板笑:“程医生,你对所有病人都这么负责?”
“不,”程叙声音低下来,“只对不听话的前女友。”
空气安静三秒。
门锁“咔哒”一声,沈栀侧身让他进来,语气淡得像白开水:“豆浆少糖,谢谢。”
程叙目光扫过她唇角未擦净的血迹,眉头拧成川字:“你咳血了。”
“老毛病。”
“沈栀,”程叙把豆浆塞进她手里,“十年前我留不住你,现在至少让我留住你的命。”
豆浆滚烫,隔着纸杯灼痛掌心。
沈栀垂眼,忽然问:“如果当年我没把保送名额让出去,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程叙沉默片刻,答非所问:“周执今天凌晨给我发了邮件,问你的病情。”
沈栀猛地抬头。
“我什么都没说,”程叙苦笑,“但你应该知道——”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
“你瞒不住的,阿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