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南城一中百年校庆。
校门口竖起充气拱门,红底白字:欢迎校友回家。
沈栀把卫衣帽子扣得很低,只露一双眼睛。
她没穿校服——那件蓝白相间的旧衣早被她母亲当抹布剪了;她也没穿正装——衣柜里唯一的小西装上周被咳出的血溅了斑点。
于是她就穿了件灰卫衣、牛仔裤,像误入成人礼的高中生。
她原想趁人群混进去,却在踏进校门那一刻被保安拦下。
“校友证?”
沈栀愣住。
身后递来一张烫金卡片,夹着淡淡薄荷味。
“我带她进去。”
周执今天没穿西装,而是套了一件黑色飞行员夹克,领口露出白衬衫的尖角,像回到十七岁。
他左手插在兜里,右手把校友证抛回给保安,动作利落得像在操场投三分。
保安认出他,笑出一脸褶子:“周执?当年省状元!校长办公室还挂你照片呢!”
周执点点头,却没寒暄,径直往里走。
沈栀只能跟上。
两人隔着半步,雨后的操场泛着潮气,像一块巨大的水汽玻璃,踩上去能把脚印拓得清清楚楚。
“谢谢。”沈栀憋出两个字。
“顺路。”他说。
仿佛昨晚那条微信——【孩子不是我的】——从未存在。
二
教学楼外墙新刷了漆,唯有实验楼天台锈迹斑斑。
那里是当年他们逃课的秘密基地。
此刻天台上拉着一条横幅:
“青春不散场——2014级7班合影点。”
几个早到的同学围着班主任老徐叽叽喳喳。
老徐头发花白,仍用当年那副大嗓门:“周执!沈栀!就差你俩!”
沈栀想逃,手腕却被周执虚虚握住。
指尖冰凉,掌心滚烫。
她被带到人群中央。
快门按下,闪光灯亮起的瞬间,她听见周执极低的声音:“晚上九点,老地方,我等你。”
像一句咒语,把她钉在原地。
三
合照后,同学们三三两两散去。
沈栀借口去洗手间,躲进图书馆后巷。
那里曾是她抽烟的角落。
她从卫衣兜里摸出半包压扁的薄荷糖,倒一粒进嘴,辛辣得眼眶发红。
“原来你还吃这个。”
程叙不知何时出现,白大褂换成灰色风衣,像把医院消毒水味一并脱掉。
他伸手摘掉她嘴里的糖,换上一颗温热的话梅。
“空腹吃薄荷会刺激胃黏膜。”
沈栀含着话梅,含糊不清:“程医生来母校叙旧?”
“来找你。”他递过一张加号单,“今早CT室空出来一个加急位,我帮你约了下午两点。”
沈栀没接。
“沈栀,”程叙声音低下去,“昨晚你又咳血了,对不对?”
她笑笑,用鞋底碾碎地上的糖纸:“程叙,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我乐意。”
“可我快没时间了。”
说完这句,她绕过他,却被攥住手臂。
程叙的掌心有常年握手术刀留下的薄茧,温度透过卫衣灼烧她。
“那就把剩下的时间给我。”
沈栀没回头,只轻轻挣开:“我晚上有事。”
四
晚八点五十,实验楼天台。
风把旧横幅吹得猎猎作响。
沈栀爬上来时,周执已倚在栏杆边,指尖夹一支没点燃的烟。
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少年与成年之间一条模糊的河。
“我戒了。”他说,把烟折成两段,“你戒了吗?”
沈栀知道他指什么。
十七岁那年,他们在这里偷偷分一根薄荷烟,呛得眼泪直流,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亮。
她没回答,只从兜里掏出那张十年前的便签,递过去。
纸角被岁月磨得发毛,猫依旧炸毛。
周执接过,指腹摩挲那行字:“明晚九点,实验楼天台,不来你就死定了。”
他抬眼:“我来了,可你那天没来。”
沈栀望向远处灯火:“我去了。只是……没敢上去。”
那天,她躲在实验楼楼梯间,听见天台传来周执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沈栀,你说要和我考同一所大学,你撒谎。”
她攥着书包带,指甲嵌进掌心,却一步没迈出去。
“后来,我给你写了信,很多封。”周执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在,“你没回。”
“我没收到。”沈栀轻声说。
她确实没收到。
母亲那段时间频繁搬家,追债的人把信箱砸烂。
等她终于鼓起勇气去原来的地址,房子已拆成废墟。
周执沉默片刻,从口袋掏出一只旧铁皮糖盒。
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火车票根、游乐园门票、甚至还有一根褪色的头绳。
最上面是一张照片——玉兰树下,她踮脚替他整理领带,他低头看她,眼里有光。
“我每到一个城市就给你写明信片,寄回南城老邮局,想着哪天你路过就能看见。”
他顿了顿,“后来我才知道,老邮局拆了。”
糖盒里还有一张对折的A4纸。
周执展开,是省实验中学的保送确认表。
学生姓名:沈栀。
下方签字栏却空着。
“我找校长要来的。”他说,“当年只要你签字,就能直接进A大。为什么放弃?”
沈栀的指尖在“沈栀”两个字上停留,像在触碰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因为我需要那笔奖学金。”她声音很轻,却像刀片刮过纸面,“我妈病了,需要钱。”
周执的喉结动了动:“你可以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沈栀抬眼,眼眶红得吓人,“告诉你我喜欢你,所以把保送名额让给你?告诉你我为了那两万块钱,把未来卖了?”
她笑了笑,眼泪却掉下来:“周执,你太干净了,我不想把你拉进泥潭。”
风突然变大,吹乱她的刘海。
周执伸手想替她拨开,却在半空中停住。
十年太长,长到他们之间竖起一道看不见的玻璃墙。
五
沈栀的手机震动,是程叙。
【CT室还有十五分钟,我等你到最后一秒。】
她按灭屏幕,深吸一口气:“我得走了。”
周执拦住她:“我送你。”
“不用。”
“沈栀,”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当年你欠我一个解释,现在我有资格要一个答案。”
沈栀看着他,忽然觉得疲惫至极。
“好啊,”她说,“边走边说。”
下楼时,老旧的声控灯明明灭灭。
沈栀的咳嗽声在楼梯间回荡,像一串破碎的铃铛。
周执伸手扶她,摸到她凸起的肩胛骨,指尖一颤。
“你瘦了很多。”
“减肥。”她笑。
走到三楼拐角,她忽然停下,扶着墙喘息。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她硬生生咽回去。
“沈栀?”
“没事,”她摆摆手,“继续刚才的话题。”
她用最平静的语气,讲母亲如何染上赌瘾,如何被高利贷追得东躲西藏,如何在某个冬夜跳河未遂,最后查出肺癌。
“那笔奖学金,是我妈的救命钱。”
她讲自己如何在便利店通宵收银,如何替人写情书写到手指变形,如何在母亲葬礼后烧掉所有大学教材。
“后来我考了成人高考,读了夜大,找了一份写字楼的工作,以为终于上岸……”
她耸耸肩,“结果肺先叛变了。”
周执一直没说话,直到走出实验楼,他才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沈栀望着他,月光落在她睫毛上,像结了一层霜。
“找你做什么?让你可怜我?还是让你再一次说‘我欠你一条命’?”
她摇摇头,“周执,我最后一点自尊,不想扔在地上。”
六
校门口,程叙的车打着双闪。
沈栀朝那个方向抬了抬下巴:“有人等我。”
周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微变:“程叙?”
“我主治医生。”
“也是你前男友?”
沈栀没否认。
周执的喉结滚了滚,像咽下一块冰。
“所以,你宁愿把病情告诉他,也不告诉我?”
“告诉他,是因为他有药。”沈栀轻声说,“告诉你,你能给我什么?”
周执的拳头攥得死紧。
半晌,他松开,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行卡,递过去。
“里面是我这些年的奖学金和项目奖金,不多,但够你前期治疗。”
沈栀没接。
“周执,”她叹息,“十年前我卖过一次未来,不想再卖第二次。”
程叙按下车窗,远远喊她名字。
沈栀转身,却被周执拽住手腕。
他的掌心滚烫,声音却发颤:“那十年前的那句‘我喜欢你’,还算数吗?”
沈栀背对他,眼泪砸在水泥地上,瞬间消失。
“不算了。”
她抽出手,一步一步走向程叙的车,没有回头。
七
车门关上的瞬间,沈栀整个人瘫在副驾。
程叙没问,只把保温杯塞进她手里。
“红糖姜茶,趁热。”
车子启动,后视镜里,周执仍站在校门口,像一株被雨浸透的松。
沈栀抿了一口姜茶,甜中带辣,一路烫到胃里。
“CT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程叙打转方向盘,“但你要先答应我,做完检查就住院。”
沈栀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忽然想起实验楼天台那株玉兰。
每年四月,花开如雪,风一吹,花瓣落满台阶,像下了一场不会融化的雪。
她轻轻“嗯”了一声。
车过十字路口,红灯亮起。
沈栀的手机震动,是周执发来的微信——
【糖盒里还有一样东西,你没看到。】
她没回复,只是把手机调成静音。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程叙开口:“沈栀,这次别再逃了。”
沈栀望着红灯倒计时,轻声说:“好。”
绿灯亮起,车子向前。
后视镜里,南城一中的拱门渐渐缩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红色光点。
像十年前的夏天,他们并肩跑过操场,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而如今,影子终于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