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新晚会彩排的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浪,一波波拍打着略显陈旧的学生活动中心礼堂。灯光刺眼,音响轰鸣,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廉价发胶的甜腻以及年轻人特有的躁动气息。贾七七坐在观众席偏后的角落,像一块投入沸水中的冰,周身散发着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她是被柳依依生拉硬拽来的。柳依依像一只初次离巢、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雏鸟,扑棱着翅膀一头扎进了“迎新晚会志愿者”的斑斓羽毛堆里,此刻正忙得脚不沾地,穿梭在舞台和后台之间,额角沁着汗珠,脸颊却兴奋得泛红。
贾七七的目光没有追随着柳依依,而是像探照灯般,冷静地扫过整个礼堂。她的“鬼眼”在五彩斑斓的舞台灯光和人声鼎沸的生命场中艰难地工作着,过滤掉那些明亮杂乱的“光晕”,捕捉着那些更细微、更晦暗的痕迹。
后台入口的阴影处,一小团灰蒙蒙的、如同湿透棉絮般的雾气蜷缩着,散发出微弱的怨念——大概是某个道具组学生不小心打碎了心爱的物品残留的情绪。
舞台侧幕的角落里,一丝极淡的、带着阴冷潮湿感的黑气附着在某个音箱线缆上,像水草般微微飘荡——可能是之前搬运时无意间沾惹了某个游荡的低级灵体。
这些都很寻常,如同城市角落里的灰尘。
直到她的目光,落在了舞台中央那个挺拔的身影上。
凌墨。
他正拿着麦克风,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灯光和音响调试。聚光灯的光柱将他笼罩,白衬衫的轮廓被勾勒得清晰分明。他的声音透过音箱传出来,温和、清晰、带着令人信服的磁性。他微微侧头,对身边一个手忙脚乱、差点绊倒的电工组学弟露出安抚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又真诚,如同拂过湖面的春风,瞬间缓解了学弟的窘迫和紧张。
整个礼堂的人,目光似乎都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他是光明的核心,是秩序的象征,是可靠与温柔的代名词。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依旧是那种清澈、温暖、带着阳光味道的明亮光晕,在贾七七的视野里,像一块剔透的水晶,纯净得毫无杂质。
然而,贾七七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太“干净”了。
在这充斥着各种情绪和能量碎片的空间里,他的气息纯净得……近乎刻意。就像一片精心擦拭过、不留一丝指纹的玻璃,完美得不真实。这种极致的“干净”,在纷杂的环境映衬下,反而透出一种微妙的违和感。贾七七的指尖在口袋里,轻轻捻动着一枚边缘光滑的铜钱,铜钱冰凉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
“七七!”柳依依小跑着过来,额发被汗水沾湿贴在额角,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崇拜的光芒,“看见没?凌墨学长!简直太厉害了!又帅又温柔,掌控全场!刚才有个音箱出问题,他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大家心服口服!”
贾七七收回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好像还负责校史馆的讲解队呢,”柳依依压低声音,凑近贾七七,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听说他超喜欢研究学校的老建筑,特别是西区那些老楼……对了,就包括那个老图书馆和解剖楼!他说那些地方有‘历史沉淀的味道’……”她说着,还学着凌墨的样子,露出一副深沉的表情。
解剖楼。
这三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礼堂的喧嚣,扎进贾七七的耳膜。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再次射向舞台中央的凌墨。他正和负责舞台背景的同学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温和流畅,嘴角带着那抹标志性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喜欢研究……解剖楼?历史沉淀的味道?
贾七七的心沉了下去。解剖楼里弥漫的,哪里是什么历史的尘埃?那是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怨念,是无数不甘灵魂的悲鸣!寻常人靠近,只会感到本能的压抑和不适,如同靠近一块巨大的寒冰。喜欢?研究?
一个大胆而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悄然缠上她的思绪:他手腕上那个一闪即逝的暗红印记……解剖楼里那张贴在玻璃上的怨毒的脸……还有此刻他这完美到虚假的“干净”气息……
凌墨似乎察觉到了角落里的注视,目光不经意地扫了过来。他的视线掠过柳依依兴奋的脸庞,落在了贾七七身上。隔着半个喧闹的礼堂,他的眼神依旧温和,甚至还带着一丝礼貌性的、询问的笑意,轻轻颔首。
贾七七面无表情,眼神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地迎了上去。没有闪避,没有羞涩,只有纯粹的审视和深不见底的探究。
凌墨脸上的笑容似乎顿了一瞬,极细微,快得让人以为是灯光造成的错觉。随即,那笑容加深了些,依旧温和得体,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他自然地移开目光,继续指挥工作。
但贾七七捕捉到了。
那短暂的一瞬。在那温和的表象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剥落了一点点。像完美画皮上,裂开了一道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缝隙。缝隙后面,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彩排结束后,人潮散去。贾七七借口去洗手间,摆脱了还想继续沉浸在热闹余韵里的柳依依。她独自一人,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穿过空荡下来、只余下散乱道具和垃圾的礼堂后台。后台深处,连接着一条光线昏暗、堆满杂物的通道。
她的目标很明确——凌墨的“临时工作间”。刚才她留意到,凌墨在彩排间隙,曾独自进去过几次。
通道尽头,一扇普通的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空气里漂浮着灰尘和旧木材的味道。贾七七屏住呼吸,将身体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滑近。
门内传来细微的响动,是纸张翻动的声音。
她微微侧身,从门缝向内窥视。
房间不大,堆放着一些演出用的废旧布景板、道具箱。凌墨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张蒙着灰尘的旧木桌前。桌上放着一个看起来相当古旧的硬皮笔记本,纸张泛黄。他正专注地翻看着笔记本,侧脸在桌上一盏老式台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甚至……有些冷硬。那抹惯常挂在脸上的、春风化雨般的温和笑容,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嘴唇紧抿着,眼神专注而锐利,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飞快地扫过纸页上的字迹。
贾七七的瞳孔骤然收缩。
笔记本摊开的那一页,用某种深褐色的、干涸的颜料,画着一个极其复杂而扭曲的符号!那符号的线条诡异狰狞,透着一股令人极度不适的邪异感!即使隔着门缝,即使只是惊鸿一瞥,贾七七也瞬间辨认出来——那是“聚阴符”的核心变体!一种极其古老、极其阴毒、专门用于引导和禁锢强大怨念的邪术符箓!
更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凌墨的左手,正按在那符箓图案的上方。随着他指尖无意识的轻轻摩挲,一股极其隐晦、却又无比精纯的阴冷气息,如同活物般,丝丝缕缕地从他掌心溢出,缠绕上那纸页上的符箓!那气息的源头,赫然是他手腕内侧——正是她之前惊鸿一瞥看到暗红印记的地方!
那印记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被激活了一般,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泽,隐隐流动!不再浅淡,不再模糊!它像一枚烙印,一枚连接着深渊的烙印!
原来如此!
解剖楼里那浓得化不开的、如同活物般翻涌的怨念煞气,根本不是什么自然积聚!是这个“温柔学长”,利用这古老的邪符,在暗中操控、收集、甚至……喂养!
他根本不是喜欢什么“历史沉淀的味道”!他是喜欢那栋楼里弥漫的死亡和痛苦!他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毒蜘蛛,正耐心地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巨网,而那张网的中心,就是那栋怨气冲天的解剖楼!
就在这时,凌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翻阅笔记本的动作猛地停住,按在符箓图案上的手瞬间收回,拢入袖中。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射向虚掩的门缝!
贾七七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撞!几乎是本能,她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柔韧和速度,如同受惊的狸猫,脚尖一点,整个人无声无息地向后滑开数尺,瞬间没入通道另一侧堆放的道具箱的阴影里,气息收敛到极致,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门被轻轻拉开。
凌墨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他脸上的冷硬和专注已经消失不见,重新挂上了那副温和儒雅的面具。他目光平静地扫视着昏暗的通道,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只是出来查看一下是否有异常声响。
他的视线扫过空无一人的通道,掠过堆叠的道具箱,最终落在那片贾七七藏身的阴影处。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又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穿透力,如同实质般拂过阴影。
贾七七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绷紧,指尖已悄然夹住了一张叠成三角、边缘锋利的黄色符纸,符纸表面朱砂绘制的符文隐隐发烫。她的“鬼眼”死死锁定着凌墨,清晰地“看”到,在他那层温暖明亮的光晕之下,一股深沉的、粘稠如墨的黑色气息,正如同毒蛇般缓缓盘踞、涌动。那黑色气息的核心,正是他手腕上那枚暗红色的符印!
几秒钟,漫长的如同一个世纪。
凌墨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了然于胸的嘲弄。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轻轻带上了身后的门。
咔哒。
门锁落下的轻响,在寂静的通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贾七七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道具箱,缓缓呼出一口压抑在胸口的浊气。冷汗,已经浸透了她的后背。
黑暗中,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像一面被无形重锤不断敲打的鼓。口袋里的铜钱,冰冷刺骨。